新闻之后是广告时间,牙医诊所开张广告,家具店减价酬宾,收音机里一男一女兴奋地喊着半价优惠。楼下汽车呼啸而过,行人在高声谈笑,单薄的自行车铃声晃晃悠悠拐过街角。暮色渐浓,明楼坐在混沌的暗影里,天上有一颗小而淡的星。
厨房的灯亮了,他听见明诚打开烤箱又关上,过了一会儿,走去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杯碟在水声中碰撞,叮当作响。
他想要吸一口烟,一抬手,长长的烟灰突然断了,坠下去,碎成一团乱絮。
他们坐下来吃饭时,天色几乎全暗了。明诚起早在市场买到了新鲜的鲈鱼,晚餐的主菜便是烤鲈鱼,配上橄榄油煎的红椒和小土豆。鱼头和鱼骨炖了汤,雪白的汤里放了一把嫩蚕豆。
明楼开了一瓶雷司令,在两只高脚杯里倒了半杯。
“手艺越来越好了。”他对着一桌子的菜赞叹。
明诚和他碰杯,嘴里却毫不客气地说:“我做的饭,大哥哪次不说好?”
冷不防被将了一军,明楼哑然失笑:“不谦虚。”
“是是是。”明诚敷衍着点头,“那我谦虚一回,下礼拜你管饭。”
明楼拿他没辙,尝了一口汤,笑笑说:“下礼拜不行,我要回国一趟。”
明诚觉得意外,眨了眨眼睛:“回上海?”
“去哈尔滨。”明楼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工业大学请我去讲学。他们的经济系主任是我的大学同学。”
“从来没听你提过,怎么突然就定下了?”明诚放下汤勺,疑惑地看着他。
“这事说来话长。”明楼示意他先吃饭,自己不紧不慢地喝完鱼汤,拿一块粗面包蘸着油醋汁吃了,这才对他解释,“前些年我在上海,他就有意邀我去讲课。我到巴黎大半年,他几次三番写信来,又托人转告。盛情难却,我就答应了。”
“那你学校的事怎么办?”
“我已经和导师说好,这边的事先放一放,我明天就走。”
明诚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茫然机械地重复明楼的话:“明天就走?”
明楼点点头:“路上时间不定。既然答应了,总不好让人空等。”
明诚终于从错愕中醒过神来,意识到这突兀的一幕不是什么惊喜或玩笑。明楼平静从容,像是在对他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他觉得不对劲。
烟缸里的灰烬,明楼的反常,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是他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也许,所有的说辞都有问题。
明诚默不作声,三两口喝完了汤。餐桌上没有人说话,客厅的收音机开着,曼妙的女声唱着夜色温柔。他看了一眼明楼,明楼也在看他。
“你什么时候回来?”明诚问。
这一次,明楼没有立即给出答复。
密令上没有归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安然归来。若他出了事,军统会找一个妥当的理由瞒过家人,消息兜兜转转,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总会传回巴黎,到那个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虽然事先备好的答案就在嘴边,但是这份清晰残酷的认知仍然让他的呼吸停滞了一下。
“明年春天。”明楼说。
“要去一整年?”
“是,一年。”
天边最后一丝霞光隐去,房间里的灯光蓦然亮起来。明诚在餐桌对面看着他,眼睛乌沉沉的,裹着暗和光。
“大姐知道吗?”
“我今晚给她写信,明天去车站寄。”
“我帮你寄。”
“好。”
“我送你去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