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购物玩乐上的精力似乎是源源不绝的,逛了大半天商店,又在百乐门跳了整晚的舞,回到酒店仍旧兴致很高,抱着他不放手。

“我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很久很久。”汪曼春说,“我喜欢上海,这里和南京不一样,自由,随心所欲,就像……在家一样。我很少回那个家,你知道的,每年除夕都不在那里过。我没有父母,没有家,但是——明楼,我想和你有一个家。”

她的声音和身体一样软,叫明楼有了片刻的失神,听她靠在他怀里诉说,说她的寄人篱下,她的叔父婶娘,家里的老佣人又聋又瞎。

明楼全都知道,他看得懂汪芙蕖看她的眼神,也知道她和婶娘之间的龃龉,对她不是没有怜惜。明楼也都记得,记得父亲的遗训,记得姐姐的恨,但是当汪曼春向他伸出手,他仍然握住了她的手——说到底,那些事情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明楼是在汪曼春睡熟之后走的,黄包车驶过深夜的街道,他眼里的温度在风里渐渐冷却。

他不可能给汪曼春想要的家,汪曼春也负担不起那样的家。十九岁的少女身披华服,对着商场试衣间的落地镜巧笑嫣然,浑然不知走廊另一头有人顷刻间毙命。他们从一开始便走在两条不相交的路上,因为汪芙蕖,才牵起手来。

“烫吗?”明诚见他捏着调羹柄在碗里搅了半天,以为他嫌烫不好入口,伸手摸了摸碗。

明楼从思绪里剥离出来,笑笑说:“正好。”

明诚坐在一边看他舀了绿豆慢慢地吃:“大哥怎么突然回上海了?”

“回来办点公务。”

“在家住几天?”

“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明诚惊讶道。

明楼笑了:“怎么?舍不得?”

明诚抿了抿嘴:“大姐肯定舍不得。”

明楼打量他两眼,收了玩笑神色:“大姐好吗?”

“挺好。”明诚说,“大姐这两天心情不错,每天晚上都听好一会儿评弹。”

明楼点点头,又问:“明台呢?你们下午去百货公司买什么东西?”

明诚顿了一顿。他一直犹豫要不要对明楼提起下午的事,他不明白大哥怎么会和汪家的人走在一起,那位汪小姐和他的关系似乎很不一般。没想到倒是明楼主动提了,全然不在意似的。

他脑子里乱糟糟地,一个问题攀扯着另一个问题,舌头却不由自主地转起来:“我去买颜料,泰山百货进了一款德国产的油画颜料。明台非要一块儿去,我就带他去了。”

明楼“哦”一声,三两口喝完甜汤,说:“很晚了,去睡吧。”

他轻巧地结束了谈话,越过汪曼春不提。明诚以为他会说一说她的,无论说的什么,总归会提到她,可是明楼什么都没说,好像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出了门,明诚仍旧怔忡,像踩空了一级楼梯,心里悬荡荡的。

为什么他认为大哥会对他说这些呢?他不禁自问。汪小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也是没对任何人提起学校里的女生老爱在他身边转悠,吱吱喳喳地同他讲笑吗?

他不知道自己是释然还是失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闭上眼睛就看到汪曼春挽着明楼的胳膊,神情倨傲,从很高的地方俯身下来叫他“阿诚”,又对明台笑,叫他“小少爷”,十个指甲涂得血红,白花花的手臂缠在明楼胳膊上,像枝蔓,像蛇,枝枝绕绕地往上爬。

他感到喉咙被紧紧扼住了,想张大嘴喊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使劲眨眼睛,眼前一片混沌,连视觉也失去了。他惊恐万分,踢蹬着手脚想要挣脱,昏暗中仅有一丝清明提醒他这不过是梦,他被梦魇住了。

不用怕。他想,不用怕,静静地等待梦醒就好。

然后他听到了大哥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下一秒又像是贴着他耳根说话,如幻似真。鼻端似乎有檀香皂的味道,那是大哥身上的味道,他贪婪地嗅闻着若有似无的香味,身后温热的呼吸交缠上来,拂过脸颊,他一个激灵醒了。

天光还未大亮,窗外隐隐透出淡青色。明诚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翻身坐起来,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内裤换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模模糊糊地察觉到缘由,处理起来也镇定了许多。

他去浴室冲了个澡,把短裤也洗了,悄悄走到楼下。家里的人应该还没有起来,他只需要穿过餐厅去花园,把这团湿哒哒的布料夹在晾衣绳上就行了。没有人会在意绳子上什么时候多出一件衣服,这件事也就波澜不惊地揭过去了。

底楼空无一人,他飞快地走过餐厅,推开门来到花园。晾衣架在草坪上,绕过花坛就是了,他急匆匆地朝前走,忽然间像是被按了定格似的停住不动了——他看见明楼站在花园里。

他忘了大哥有早起锻炼的习惯。

明楼转过头对他笑了一笑,目光落到他手里那团东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