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轮半月逐渐圆满,阎魔始终沉默,两个鬼差发觉她眼中的异样——众生从她的审判之目中走进轮回,她望着众生,不见众生,目光空渺却又包容,此时她的眼中却流露出些许哀悯,像是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一般对她的两个鬼差说道:“这里本应是一片海域……”
天上投下两只巨翅的阴影,一名年轻的比丘尼缓缓从青黑色凤凰的身上走下。她手握禅杖,向云端的地狱之主点头问候,罢了一步步悠哉地往大漠里走去。
满月十五,鬼街门开。
茨木陷于梦魇,似乎在梦中被什么极可怕的东西纠缠,他仅剩的一只手揪在起伏剧烈的胸口,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五官纠结,面色苍白。酒吞将他叫醒,他像是被救赎一般大口喘息,死死抓着酒吞不愿意松手,怎么安抚都没有用。
从来没见他这么害怕过,不,从来没见他害怕过,酒吞任由他将头埋到自己怀中,心里升腾起一丝带着疼痛的甜蜜,他抚摸着他的后脑,声音轻和。
“怎么?梦见我不在了?”
他摇摇头,声音中带着方才恐惧的余悸,“吾友若是不在了,我还能去寻,只要我还能动,就永远不会失去吾友。可是方才吾友在梦里成了一轮日夜皆明的太阳,世上的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都受着你的恩惠。吾友整日悬在天上,对什么都一视同仁,我不愿意把吾友分给别人,可是你无处不在,无迹可寻,我毫无办法,只能徒劳地绝望和惧怕。”
酒吞苦涩地笑了几声,低头亲吻他的发顶,“我才懒得去那么无私,只照着你一个就够了。”
他于是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来日他睁开眼睛,身旁一片空荡,他没花心思去想,酒吞不让他独自出去,他就在屋里等,天色黑了又亮,他屁股下的椅子像是长了钉,再怎么都坐不下去了。
那只狐狸倒是还在,他揪住问道:“你有没有看到吾友回来过?”
狐妖歪着头,一脸茫然,“你一直是独来独往,哪里冒出来个朋友?如果是那个头上套着个灯笼的,好像是很久没来过了。”
一时间他如坠冰窖,险些撑不住身体,他呆滞地站了一会儿,一阵熟悉的恶烦翻涌而上,他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缓过来后他的脑子稍稍能转动了一点,他的崽子还在,这不是一场梦,酒吞一定来过,或是根本没有走。他再三质问狐妖,甚至武力相逼,得到的回答如出一撤。
他正要出去往南面走,那个年轻的比丘施施然地出现在他眼前。
谁都看不懂这个比丘尼脸上的笑容,她的脸孔青春俏丽,眼睛却苍老如海。她没有机会死去,但周身却像是围着已经逝去许多年的冰冷气息。她比端坐在古灯案台上的佛尊更像一尊佛,那双总是垂着的眼睛,海纳万物,沉寂万物。有一瞬时茨木感到她眼里的东西和酒吞有一些像,但是看得近了,又觉得完全不像了。
她微举禅杖,平和的目光如浮于万物,“我的卜相指给了我一直在等待的结局,茨木童子啊,你将助我成为众生的太阳。”
酒吞睁开眼睛时,这条街已经完全死去了。
一条长街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枯萎的尸体,他们干瘪的脸上神态自然,带着完成了使命般的安详。昨夜里还被拥在怀里的茨木不知去向,他掏出一颗铃铛摇晃,没有回应,无法感知。他的脑中有一瞬间空白,接着被胸口的疼痛揪醒。在他设想的无数种情况之中,偏偏没有又让那个傻东西孤身一人的那一种。
他望着手里的铃铛,咬着牙平静下来,他绝不会让这一切再成为一个轮回。
这时异变发生。天色极快地暗下来,如陷入地狱般暗成一片混沌,日月同框,悬在在天幕上一东一西,竟都被染成赤红。它们发着光,却丝毫照不亮这个绝望的暗狱,片刻之后那两个红球居然剔透起来,中间凝着一道弧形的黑色,像两块浸透了鲜血的琥珀。
不是新日,不是明月,那是两只眼睛!
酒吞心头一震,眼中燃起赤火,这条鬼街是个十分缥缈不可知的东西,像一片孤岛般浮于三界之外。它的入口不只一个,且经常变化,他以往不少揣测,如今坐实,这不是什么鬼街,这是一个活物,这是被封印的八岐大蛇,他正立在大蛇体内!
那一晚一晚逐渐长满的月亮,是它的眼睛,它在那一天苏醒,鬼街门开,引诱更多无知的猎物困于体内消化——不,这些是已经制好的菜肴,八岐大蛇才是被圈养的那一个,渡边刚只是被用来咀嚼的牙齿,被用来承载的胃腹,那么茨木——茨木是渡边纲的执念——
大蛇有九个头颅,九条半身,尾部结成一束,酒吞所在的这一条已然已经苏醒,但它没有动作,只是张开那一双赤红的兽眼。它还缺少一个能真正活过来的契机。
他拧起眉峰,红发伴着周身的狂气,如火焰般飞舞。
吾友啊,我要到哪里去寻你啊……
那根草是你,那棵树是你,那轮太阳也是你,它们都是你,它们都不是你,我要到哪里去寻你啊……
我要到哪里去寻你啊……
那只妖怪跪在地上,左臂的断口处有不断倾泻的黑气,像血一般喷涌下来,仅剩的一只手紧紧扣在怀里,护着一个同样渗着黑雾的东西。他垂着头,脸色灰败,像是哪里痛极一般咬着嘴唇浑身发抖。
我要到哪里去寻你啊……
真是奇怪,他明明没有开口说话,周身却总缠着这些绝望悲恸的声音。他扭过身来看着茨木,两只眼睛里没有任何内容,接着他起身走近,将护着的东西送到他的怀里。
那是酒吞的头颅,那张脸十分平静,只像是睡熟了一般。
那东西像是个火球一样,隔得很远就能灼得人血肉模糊,如万箭穿心,如肝胆俱裂,茨木拼命地想要往后退,脚却钉在地上,直到那颗头颅被送到他的怀里,他嘶叫一声,发了疯般将它紧紧护住,脸上也如那只妖怪一般痛极了一样纠结成一团。
那瞬间他踩上了大江山的土地,那片土地上瘴气廖绕,草木枯折,处处橫亘着妖怪们的残肢断臂,天是黑色的,地却是银白的,他眼前的道路只剩下狭窄的一条,他胡乱嘶叫着,依仗本能拼命奔跑,怀里的东西快要被他扣进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