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健武的目光沉重又复杂,许久才开口。
“你妈妈知道这件事了吗?”
温郁快速摇摇头。
“她还不知道。”
他每次提起这件事时,神情都能明显看到愧疚和矛盾。
“我有时候下班回家,身上还会沾一点女同事的香水,就是怕她担心。”
“可这件事,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
“爸,我……我还是正常人。”
“我很怕你和妈妈为这件事感到痛苦。”
温健武用力地摇起头来。
他已经老了,眼眶鼻梁的线条变得粗犷,声音也雄浑低沉。
“这已经不是我可以否定或者肯定的事了。”
“温郁,你也看到了。”温健武伸手按住他们两之间的那堵防弹玻璃墙,笑容很苍白:“爸爸被关在这里十年了。”
“你现在……已经不是读高三的那个小子了。”
“你长得很高,去国外读了音乐,选择回来做老师。”
“爸爸在这里能听到你说这些,都感到真的……很高兴。”
“你还在信任我,这已经是最好的新年礼物了。”
温郁抿唇不语,半晌才道:“我还是会找个机会和妈妈谈谈的。”
温健武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爸爸尊重你的选择。”
“不提那些,”温郁翻开包,给他看自己写的对联和福字:“不知道你能贴在哪里,但应该可以递进去。”
温健武专注地看过每一个,笑着说字写得越来越好了,是很喜气。
他们聊完半个小时,直到超时五分钟了,狱警才咳了一声。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平静。”
“你是说,谈恋爱的事?”温健武又摇一摇头。
“你的生活是你的。”
“告不告诉你妈妈,什么告诉她,你都可以慢慢考虑,不用着急。”
温郁凝神望了他许久,忽然笑起来。
“爸,你穿秋裤了吗?”
温健武也笑起来。
“早穿了,还穿了毛线裤,我怕冷。”
新年如期而至。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街头巷尾都在放《恭喜发财》、《新年快乐》,显得吵闹又欢喜。
今年连着下了好几场雪,路边树下堆积着褐色的冰,行人们走走停停,脚步声被积雪悉数偷走。
温郁从大年初一在家里宅到初四,一直没敢出去见闻玙,怕被亲妈察觉。
他们偶尔会打一小会儿电话,不咸不淡地聊几句,像是同事之间互相问候。
这样的小默契像极了读高中那会儿,借着聊作业课表听一小会儿对方的声音,隐秘小心,又会刻意流露几分眷恋温暖。
等到初五时,温郁才穿得像个棉花粽子,打招呼说出去和朋友看电影。
颜晚馨在专心给自己织毛线毯子,扬长声音提醒他戴个帽子。
“戴了!”
“早点回来!”
“噢!”
他溜到胡同外,闻玙已经开车等在了街边。
再一钻进车里,满当当的厚衣服都搞得人有点中心不稳。
男人不管他坐稳没有,凑过来便索吻。
温郁被亲得乱笑:“不要急,让我脱个外套!”
闻玙伸手帮他解围巾,仍是不依不饶地亲着他:“不影响。”
“你别乱来,还要去看电影!”
“这到底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多少……”
悍马一路往南走,开往西单大悦城。
停车场已经堵的开不进去了,外头冻得人都走不动路,逛街的人有增无减,里头还有不少外地游客。
温郁眼尖地找到附近一个空口,两人算是没有错过开场时间。
一走进黑暗又温暖的地方,所有的不安警惕都可以跟着解除。
他们的大衣围巾手套都已经被妥善寄存,两个人只是穿着轻薄的毛衣坐在里面,心情也跟着飘起来,像是陷进柔软舒适的云里。
温郁原本坐得还很规矩,但在黑暗里瘫了一会儿,脚趾上的冷意也被暖风驱散了个干净。
他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椅靠拉起来,直接蜷进闻玙的怀里。
像动物之间的亲近和依恋一样,很自然,很安全。
黑暗的封闭环境,喧闹的光影声音,一切都掩护的恰到好处。
闻玙伸手把他圈在怀里,下巴抵在发间,偶尔亲他一下。
电影放了接近二十分钟的时候,又有一拨人举着手机电筒走了进来,一路道歉一路找位置。
“抱歉抱歉……”
“不好意思,借过。”
虽然他们压低声音交谈,但耸动的人头和细碎的声音也一样影响人融入剧情。
“我们在八排十一座吗?”
“往那边走,快点!”
几个年轻人穿过重重观众,不时碰到旁人的膝盖,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
下一刻,明亮的光照向他们两人。
温郁先是伸手挡了下刺眼的光,然后看清了他们身上红白相间的校服。
如同一瞬坠入冰窖。
闻玙仍然紧握着他的手,哪怕他下意识地想要抽开手,也紧握着没有松开。
轻松浪漫的喜剧电影突然造成了一派恐怖。
高中生嘟哝了一句怎么不是这,招呼同伴继续往前找位置,废了老半天的劲才在最角落某一处坐下。
有路人不悦地回头看他们一眼,有女生满怀歉意地道歉。
温郁像是整个人被钉在座位上,有好几秒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他们是十六中的。”闻玙沉声道:“郁郁,你看清楚。”
温郁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以极僵硬的姿势紧靠自己的椅子,像在极力躲避一场空难。
他大脑宕机的那一刻,甚至没有更多能力去看清校服的颜色,上面印了什么样的校徽。
校服和手电筒光芒同时出现的那一刻,他像是被当场枪毙一样,背后浸出冷汗。
闻玙察觉到他情绪不对,直接握紧他的手腕,把人带了出去。
电影正放映到最精彩的环节,可他们已经都顾不上了。
温郁一直被闻玙带离电影院,两人重新回到人潮涌动的时装区里,才像两只野兽找到自己的保护色。
温郁还在不断回忆刚才那几身校服的颜色。
“你确定那几个人里没有我们的学生吗?”
“没有。”闻玙去要了杯热水,让他喝下了一点:“你缓一下,没有任何事发生。”
“刚才那一瞬间过得很快,其实他们只是拿手机扫了一下你,都没有看清你是什么样子。”
可他们两人里只有温郁一个人经历过被迫出柜的瞬间。
毫无防备地,像是所有羞耻被突然打开一样,能把人直接剖开,露出最脆弱的地方。
他握着纸杯在原地站了很久,很苍白地对闻玙笑了一下。
“我想回家了。”
闻玙皱眉想挽留一句,最后只能说:“我送你。”
温郁摇摇头。
“我打车。”
直到坐进计程车里,他的指尖还在发抖。
十七岁的噩梦其实持续了很多年。
时不时地,他会梦到自己突然被出柜。
在他还没有做好自我认同的时候,在他还没有确定自己足够安全的时候。
他梦见他被不同的人发现了这个秘密。
梦境总是会变幻出许多不存在的场景。
刻薄的数学老师突然掀开了他的作业,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行字。
【我是同性恋】
“你在跟男生谈恋爱?”赵老师嘲弄道:“哎——都别写作业了,你们来看啊?他在本子里都写了什么!”
温健武刚刚下班回来,面色不善地把他拽出家门。
“你今天和闻玙又去哪里了?”
“你已经搬家到广州了还去偷偷找他是吗?你知不知道邻居跟我说了什么?”
icu病房的医生翻看着病历,皱着眉摇头。
“你妈妈的病情……因为你的这件事恶化的很快。”
温郁坐在计程车里,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
不,没有。
他现在没有被任何人发现,那几个学生不是一中的人。
“到了啊?”司机不耐烦道:“你还给不给钱了?”
温郁仓促应了一声,扫码给完钱立刻开门出去。
重新被冬风扇脸的那一刻,他才想起来他的围巾手套都在储物柜里,闻玙一定会替他收好。
可他突然恐惧他会把这些东西还给他。
他的恐惧是自青春期以后就深埋滋长的病。
颜晚馨听见门口动静的时候,还以为是亲戚过来串门了。
一探头瞧见是脸色苍白的温郁,炉上沸腾的鱼汤都顾不上。
“小郁?你帽子围巾呢?你怎么嘴唇都没有血色了?”
温郁胡乱摇摇头,不想再说话。
“我回房间休息。”
颜晚馨伸手探他的额头,体温正常,不像是生病。
“今天不是和朋友看电影去了吗,出什么事了宝贝??”
她在他成年后就很少这样亲昵的称呼,可是温郁一变回这个样子,她又觉得他只是个孩子。
温郁没说话,关门以后没动静了。
颜晚馨在门口站了很久,转身去了厨房,把溢了满灶的鱼汤关火,冷着脸一边擦灶台一边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
“我把他带回北京,不是为了看他再受伤。”
“闻玙,我平时没有事绝对不会打扰你。”
“今天到底怎么了?”
电话另一边传来凌冽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