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延祐一击不中,貌似也没有非要揍得梁珩吐血以泄愤的意思,摇头兀自说道:“小鬼难缠。朕以前就知道,别看你只是砧板鱼肉,小心思却层出不穷,连三宦都被你耍得团团转。就连你留在朝中的心腹,譬如江枳邓飏之辈,也不懂得审时度势。”
这些人正是沈育协助他提拔,以稀释相党羽翼,想不到如今正成了段延祐的在背芒刺,因果相循,自有定数。
“众贤之进,如茅斯拔,”梁珩道,“君王即应不拘小节,容人之心尚不能有,如何能容得下千里江山?”
梁珩越说越使段延祐陷入无言。多时的静默后,他冷笑道:“忠臣不事贰主,你既还活着,凭什么要朕多担待。若你甘愿以身度人,朕倒可以考虑。”
一语毕,书童手捧漆盘进入明堂,盘中金樽清酒。
“若说恨意,比起区区之你,朕其实更恨先父,他在世时,我一日不曾体会过家人团圆,唯一一次明面上的交流,只有那年冬末,椒酒宴会,先帝赐朕一柄天子之剑。为了这一赐,先帝饮下毒椒之酒,肝肠寸断而亡。这就是他留给朕骨肉亲情,尽是痛苦。虽则如此,谅你却不曾有过,朕愿将这亲情分你一杯。”
书童端着椒酒走上前,忽然段延陵手上一动,似乎是想挡一挡,但立马恢复神智,克制住了动作。然而这毫厘之差,仍为段延祐所觉,他好像对身边一切变化都非常敏感。
“怎么?”段延祐道,“你有什么话说?”
段延陵知道自己在紧要关头犯了傻,哪里还敢吱声,可他不作声,段延祐却要发作:“朕犹记得,你表兄弟二人从小十分亲厚。人到了离别时刻,一切都可前嫌尽可冰释。段卿,朕允你送上表弟一程。”
书童近似段延祐的分身,是点头即会意,转而将漆盘托至段延陵眼前。
那一杯酒液里倒映出段延陵僵硬的脸。
梁珩静静注视酒樽,豁然明白那杯中盛的非是酒,乃是段延祐的憎恨与恐惧。他一日不消失,段延祐一日不能安坐庙堂。可段延祐这名正言顺的君主,有什么好怕他的,这世上连一处容膝之地也不敢收留他,身为一国之君,未免失了度量。段延祐想得容易,以为他一死,前朝之臣便尽数拜服在自己脚下。但沈育怎肯辅佐他?梁珩心想,沈育一定会恨死你。
肩上一阵剧痛,是段延陵一手制住他,一手缓缓握住盘中椒酒,面容呈现出咬牙切齿式的狰狞。梁珩被他抓得动弹不得,骨骼关节摩擦作响,震痛从肩膀传至胸膛,心中一片冰冷。
段延祐负手回身,面向祖宗灵位,似乎懒于面对行将发生的一切,香灯光晕迎面而照,显得他眉目清晰无匹,如一尊金身玉像,阖上威严的双目。
第106章 置死地
有道是天道无言,感应在心。藏匿己身多年的正统宗室段延祐,吐出胸腔里郁结多年的苦闷,顿觉神清气爽。诸天星斗黑夜生辉,似乎正是自太祖皇帝至他父皇的在天之灵,与他共同等待着这一刻。
数息之后,酒杯滚落地面,发出清脆一声。
天下再没有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储宫已成为一片断壁残垣,章仪宫中不会留下那人只影残踪。创造一个人很难,抹消一个人却很简单。从此便只有一个太阳高悬东天,再无星月敢与争辉。
他眼眶发热,不得不握紧天子剑,心中充满难以抑制的冲动,几欲拔剑斫下梁珩的头颅。
段延祐克制不住身躯的颤抖,回头看向这胜利的场景,但见段延陵一手拾起酒杯,另一手搭在那跪地之人肩上,抬眼是一片冰冷的覆雪。
“…………”
“陛下?”段延陵提醒他。
“先帝陵园以东有一处陪葬的墓园,”段延祐自言自语,“朕曾经也想过,或许百年之后只能落得为先帝陪葬的结局,不过天命所归,可见各人自有各人注定的命数。”
“叫阁卫来与你同办此事,把尸首交给奉祭官,他知道该怎么做。”
南郊密林中似乎只有明堂燃着灯火。
段延陵独自走出太室,唤来石道武士,吩咐通知阁卫来人。时已四更,长河渐落晓星稀。他闭上眼睛在冷风中哆嗦,脸色一片惨白,不及片刻,便有属下前来。
通天的九丈屋径之下,梁珩灰扑扑的身影面对林立的牌位而跪,纹丝不动。阁卫们见此情景,个个呆若木鸡。皇帝陛下则端坐于另一侧的蒲团,面向众人,一袭耀金的常服。
段延陵匆匆发令,然而部下置若罔闻,仿佛被惊骇住了。他斥道:“发什么愣!”
忽然一人怪叫一声,扑向梁珩的尸首,段延陵眼疾手快将他拦下:“做什么!”
“陛下怎么了?陛下怎么了!”听声音,铁覆面之下居然是连轸。
段延祐点头笑道:“陛下安好。”
段延陵大骂:“谁让你们把他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