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赝君 麦客 2791 字 2022-08-27

晦暗的空间里段延陵也看着这个素来金枝玉叶的人,被糟践得虚弱、落魄。

他俯身靠近,梁珩已在墙角,避无可避,浮现出厌弃神色。段延陵不为所动,贴到他身前,两手绕到身后为他解开紧缚的绳索。梁珩被捆麻的双手这才恢复些许知觉,他似乎能感受到段延陵温暖的体温。

“陛下要见你。”段延陵说。

那错觉的温度又飞快流逝了。

沈育冷得一个哆嗦。二月春风狂似虎,吹得他鬓发乱飞,这让他想起年年妖风送来的凶兆。

一朝天子一朝臣,梁珩禅位后,朝中少有可信赖之人,沈育所能依仗的,只有曾经出生入死的台卫。那时梁珩需要耳目,台卫便训练出一套暗中接洽的门路。旧主去后,新主上位,不怎么搭理这支孤兵,先时升邹昉做城门校尉的调令也被按下,转而让他接了沈育的班,邹昉或许因此有点想法,一直未对新帝坦诚相待,这道暗门便为梁珩与沈育留了下来。

邹昉为他尽力奔走,却并没有在章仪宫中发现任何迹象。沈育于是做了最后一个打算。

奄奄黄昏。

官巷沉浸在薄暮之中,署衙前威武的獬豸石目审视到访者。寺庙原是匾额的梁上只余一方旧痕,改换门庭,于是救人解脱之地,成了刑罚断罪之所。

北寺狱内,依旧是一名僧侣打扫中庭。

沈育出示私下偷盖的通行令,得以进入牢房。终年不见天日的地牢,阴冷甚于春寒,且死寂如无人之境。北寺狱是关押犯事官吏与贵族的地方,上一次人满为患,还是清剿阉党余孽,仇致远断脊而死,余党皆服刑,此地是生人没有,而怨魂不散。

他一路走到底,每看过一间牢房,都从害怕见到梁珩受折磨的模样,到更害怕哪里都找不到他。

连北寺狱都没有……

沈育提在手中的灯台无风而抖,映在石壁上的影子凌乱无序。

这时牢狱深处有阵响动,灯台的光辉推过去,映照出一张年轻而颓唐的脸。他大概在黑暗里蜷缩了太久,沈育一时间都没有发现,那双眼睛牢牢盯着沈育,眼底明晦交替。

仲春之夜,摇光在东。

天河下,两重城垣捍卫着正中重檐攒顶的建筑,黄金涂,函蓝璧,彤朱髹漆,沉默的武士伫立在石道两旁。梁珩得到了很好的待遇,由一辆双驾马车带入园陵,闭着眼睛他都知道,这里是供奉着亓国历代帝王灵位的明堂。

明堂九室而八牖,四门十二宫,天下九州,四季十二月,尽皆在这天圜地方的宫室之内,在这通天屋径九丈的礼法宗祠之中。太室香灯长明,层层壁龛下,一位青年拜过先祖,起身回过头来。梁珩仔细分辨他的面孔,从中找不出半点与段延陵相似之处,他想自己从前真是太过没心没肺,连这么明显的异常都未曾挂心。

段延祐道:“好久不见,上一次见面似乎是在……桂宫?”

梁珩沉默片刻,道:“不记得了。”

他仍身着囚服,而段延祐龙袍金带,负手而立,端得一副气派,从容一笑说道:“朕该怎么称呼你?或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人生天地间,”段延祐道,“父母给了骨血姓名,乃是立身之本。而造化给了你另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

梁珩摇头,段延祐一指他脚下。

“是影子。”

“……”

“影没有身躯,没有血肉,没有姓名,没有父母。没有自己存活的意义。他随朕的动作而行动,为了成就朕,乃是天命赋予天子的第二条命。王者不死,非是不死,自有人替之。金殿那一天,朕几乎以为你命数已尽,想不到,还能偷得浮生至今。”

“不是做皇帝才叫生之意义,”梁珩忽然开口,“更不是天下人人都想做皇帝。看似至高无上的宝座,实则是一切争端纷乱的源头,风云瞬息万变,连一己之安危尚且难以顾全,亲朋好友亦牺牲无算。如果因你而死的人皆是你的影,那么天上太阳就只照着你一个人,何其孤独寂寥。”

“你不想做?”段延祐重复他的话,语气中隐含一丝诧异,似乎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敢轻视九五至尊。

“你不想做,朕却想做。这一生你都生活在光明正大里,而朕像沟渠里的老鼠,躲躲藏藏,不能为人发现真实身份。一个是不得不避开阉党耳目秘密培养的正宫太子,一个是禁宫里犯戒宫人的遗腹子,我们之间,究竟是谁更见不得人?”

“但是朕不恨你,”段延祐露出一点笑容,“从前每当朕走在大街上,听见百姓议论东宫那位荒唐太子,与太监厮混、与纨绔纵酒,气走了业师,不学无术一事无成。朕就感到庆幸,先皇英明,朕若不是在相国府长大,说不得也在阉人的手段下消磨了志气,成日纵情声色,最后任人拿捏。”

“你怎么不恨我?”梁珩怪道,“你不恨我,会派刺客追杀我?汝阳刺客身上刺有奔马图腾,与奇峰山的刺客别无二致。你早就想杀我了,一次不成,还杀两次,今日我能站着走出明堂,或许要感谢老天开恩。”

这最后的关头,梁珩难得头脑清晰起来,甚至感到自己从未如此犀利过,直逼得段延祐那古井无波的脸色都变了一变,上前一步,居然提拳来揍!一拳击打在梁珩腕骨上,却是梁珩也反应极快,抬手格挡,被巨力冲撞得连连后退,撞到大门上,手腕撕心裂肺的痛。

殿外武士执戟一动,似要护驾,段延陵也抽出君子剑掩护在段延祐身前,谨防梁珩逼急伤人。落在梁珩眼中,实在无比可笑,二十年的表兄弟,段延陵还不清楚他的斤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