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4428 字 2022-08-26

太上皇缓缓放下琵琶,温言对那内侍道:“这小姑娘是可造之才,带回去好生教导,对她好些。”他摆摆手命乐工们都下去,眼角瞥处,见借着众人遮挡,李成器已悄悄拭去面上泪痕。

李成义等人纷纷进殿,李范将手中梅花插入瓶中,笑道:“果然还是雪中梅花最精神。”他回到自己位上,呵了呵手笑道:“好冷。”他向一个宫女招手道:“过来。”那宫女不解,走到他面前跪下,李范将那宫女拉得近些,手便向她酥胸中探去,笑道:“姐姐,我手冷了,给我暖暖。”[1]他如此轻佻,帐幔后的女眷们都觉好笑,岐王妃又羞又恼道:“他在家中这般,到了陛下与爹爹面前也不知尊重。”

皇帝笑道:“圣人教人己溺己饥,便是帝王之家,也该体恤他人,不能如此作威作福的,四弟若手冷,取朕的莲花手炉来就是。”李范歪着脑袋笑问道:“三哥的御用之物,臣不敢要,臣另向三哥讨一个手炉,可好?”皇帝见他为一个手炉如此琐碎,不由好笑道:“你要什么手炉?只要这天下有,朕都赐得出。”李范霍然站起,走到皇帝面前提衣跪下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臣只要自己的手炉,君无戏言,请皇帝赐还锦瑟!”

堂上众人皆大吃一惊,李范却面不改色,望着皇帝从容道:“陛下,臣自幼手足生冻疮,是此女以身躯为臣暖手足缓痛,世间只有此女能疗臣之寒疾,求陛下赐还锦瑟。”皇帝面色冰冷,道:“内侍省已经审出,她受太平指示监视于你,朕不曾处置她,已是看在她照拂你几年的份上了。”李范道:“她是何等样人,只有臣最清楚,请陛下赐还锦瑟!”

李成器素日里都拿四弟五弟当孩子,此刻却被他的举动惊住,他怔怔望着面色坚毅的弟弟,一遍遍执拗地重复着他的要求,带着哀兵必胜的悲壮与破釜沉舟的决心,为了挽回心爱之人,不惜忤逆生杀予夺的至尊。他说不出是惭愧还是艳羡,他多么希望,此刻喊出这一声的是自己。

皇帝的声音却令他心神一颤,皇帝道:“朕不能将这祸患置于你肘腋之间。”他一指那宫女道:“朕将你赐予岐王,冬日里为他暖手。”李范朗声道:“虽则如云, 匪我思存!臣只要自己的手炉!”皇帝勃然变色道:“你在爹爹面前尚如此放肆,想吃板子吗!你若是为女色所惑,朕帮你了结了这祸患!”李范浑身一颤,终于低下头去不敢再做声,皇帝冷冷道:“今日是大哥的吉日,你借酒滋事,朕代你跟爹爹和大哥讨个请,就不责罚了,起去!”

李业和李成义忙上前拖起李范,将他硬拽回来按下,太上皇低低叹了口气,道:“朕今日饮了两杯酒,有些头晕,想歇息了,难得降瑞雪,你们去玩吧。凤奴陪我说说话就好。”皇帝笑道:“大哥的正事还没办呢,大嫂今日原是为一哥求名字的。”他命宫人碰上纸笔,写下一个“琎”字,笑道:“这娃儿明莹宛若玉琢,就取这个字好了。”李成器和元妃均起身拜谢。

申王妃笑道:“那小名就该叫玉奴。”皇后笑道:“这名字好。”太上皇一直未置可否,此时忽然开后道:“叫花奴。”李成器与皇帝均大吃一惊,举目望向父亲,元妃身子一颤,双手悄悄抓住身侧长裙。在这略有些诡异的静谧中,太上皇从容侧目,淡淡道:“今日梅花开的好,朕喜欢这名字,就叫花奴。”

待宴席散后,李成器送太上皇回寝宫,忍不住低声道:“爹爹,你为何如此。”太上皇凄然道:“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花奴不回来,我死不瞑目。”李成器心中酸痛,摇头道:“陛下对姑母花奴衔冤太深,难以轻易释怀,爹爹不要为此再和陛下增芥蒂了。”太上皇道:“花奴还是没有书信来么?”李成器黯然道:“我每十日送一封信去,他皆是回一张白纸。”太上皇幽幽叹道:“他恨我们,也是应该的。”他缓缓躺下,不再言语,近日来他精力不支,时常困倦,这般和儿女说着话就睡过去已是常事。李成器跪在榻边,望着父亲如雪的两鬓及嘴角几道皱纹,心中掠过几分不详的恐惧来。

待太上皇睡熟,李成器便要回府。他方出殿门,便被外间景象惊住,此时天近薄暮,雪已下得撕棉扯絮一般,短短两个时辰,已在地上、飞檐斗拱上覆盖了一层。百福院门前别无宫室,太极宫被皇帝闲置后宫人内侍又少,竟留了一片空旷浩荡的洁白给人间。

雕梁画栋收敛了富丽奢华的颜色,便不再有盛气凌人的压迫感,在这悄无一人、静默单纯如开辟鸿蒙的琼瑶世界里,他终于得以缓缓抬起头,卸去伪装了一日的恭顺神情,向东方徒然地望一望蔼蔼暮云,让思念和痛楚如飞雪一般自然轻盈地散落于天地间。他的魂魄,似也化为一片雪花,挣出这厚重富丽的王服,越过这层重往复的宫墙,飘向四百里外的蒲州,落于那人的青青衣衿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注【1】:“岐王少惑女色,每至冬寒手冷,不近于火,惟于妙妓怀中揣其肌肤,谓之暖手”——《开元天宝遗事》

第九十二章 飞来飞去袭人裾(中)

薛崇简一家在蒲州住了一年,武灵兰命人将那座废园收拾干净,又将属于他们的小院筑上围墙,种了些花竹蔬果,修葺成一座秀整的小小园林。蒲州刺史每月向皇帝上报薛崇简的举动,说他从未到自己处报到,也不曾去别驾官署理事,窝在府邸内连家门都不出,自己也不知他有何悖逆举动。于皇帝而言,只要薛崇简不生事便可省心,便吩咐蒲州刺史依旧发他的俸禄,不必难为他。

七月六日是太平公主的忌日,薛崇简一年来头一次出门。蒲州城之北的山上有座则天皇后年间所建的普救寺[1],修建之时太平公主还曾施舍钱财,薛崇简独自一人上山,在此为母亲做一日功德。他第二日天明才回府,一身白襕衫下摆尽是泥污,双目也肿着。武灵兰知他哭过了,心中反倒略放松了些,为他换衣裳时道:“今晚是乞巧节,我想在园中摆一桌酒请阿施他们,这一年着实辛苦他们了。家中新来了个婢子璎珞,才十六岁,活泼俊俏很是喜人,你也来见见吧。”薛崇简淡淡道:“乞巧是你们闺中游戏,你带他们玩吧。”他神情十分疲乏,连饭也未吃,便躺下睡了。

到得晚间,武灵兰再让施淳去请薛崇简,薛崇简仍旧不肯来,武灵兰微微一笑道:“无妨,你们玩就是。”这些奴仆们背井离乡,从尊贵无比的公主府家人沦落到此,虽然也有无数委屈愁烦,毕竟不似薛崇简夫妇经历了丧亲之痛。时日久长,那点思乡之情也被日复一日的劳作打磨得飘渺无踪,渐渐随遇而安,将心境恢复平常。今日难得见主母高兴,都放开了吃喝,几个女子凑在一处穿针乞巧。婢女璎珞入府才三日,在家时也常玩这等游戏,技艺最是纯熟,借着微淡月光,丝线从九孔针上一送即过,引得阵阵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