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娘这一气,到年后还不曾消完,看席泠总有些横不是竖不是的败家相。还是初四周大官人来,送了两只汝窑花瓶,气才顺了些。
席上周大官人说起,蔡淮预备着元夕趁乱,带走虞露浓。但事成前,不好堂而皇之往席家来,请周大官人带话。箫娘因问:“这事情已经准了?”
周大官人跛着脚落到下首椅上,摇头晃脑好不得意,“虽不十分准,据蔡淮心里预料,也有个七分准了。”
“那他将打算说给虞露浓了?”
“还不曾,这几日虞家也有不少亲友走动,两个人不得闲暇见面。他预备等初八后与她说,嫂子且等信吧,一准的事。”
箫娘听了这话,适才有些心安,又得了周大官人的礼,心情好起来,回到房内,再不挑席泠的不是,反关怀起他:“你不往衙门去,也不过是与我走走亲朋,要不就在家看书写字,不闷么?”
这日正是晴光潋滟,年关一过,凛风骤渐,好像一把利刀陡地钝了,劈得迟缓,握刀的人挥了一个冬,有些疲倦,风就有些浑软无力。那一片竹林响得也不如先前狂躁,像某位舞姬的绿裙,柔媚了许多。
席泠在那头案后卷着书,眼不曾抬,只用余光把窗外的好天气扫一眼,“你要是闷,咱们坐船出去,正好我出城去瞧瞧工程。”
听见前半句,箫娘还有些兴致,蓦地听见后半句,心直直地坠下去,生出不满,“你脑子里除了公务就是公务,不去!这会还没过元夕呢,你倒先忙起来了。”
席泠没话可说,手里攥着一团绢子搓弄,“那就不去,在家待着。”
箫娘老远地瞪着他露在书卷上头的半张脸,又生幽怨情绪。他是个从不爱花天酒地的男人,对别的女人有些无动于衷的冰冷。可并不妨碍他们之间也没法保持持久的浓情蜜意,仿佛到了春天,花开树满,一切生长都变得缓慢,再往下,只能是衰败。
她有些无力地走到他书案旁,半边屁股落在上头,拨开他的书,“你是不是在家跟我大眼对小眼的没意思?”
席泠搁下书来,将手叉在腹前,懒懒地笑,“你又起了什么性子?你直说吧,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还犯得着巴结你么?”箫娘往房梁上转转眼,沉下来,“是你只晓得看书作文章,一天不同我说几句话!”
“你要说什么?”席泠无奈地揉揉额角,端正起来,“你说,我陪你说。”
箫娘想想,又无话可说。他们的日子,枝枝节节的小事彼此都知晓。他的公务,她不大有兴趣,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他又不大有兴趣。他们的兴致大相径庭,世界也南辕北辙。但如此奇妙,这样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却结在一起,分不开。
她叹息一声,走到窗前无趣地抠窗纱,抠得窗户沙沙响,像是百无聊赖地走到河岸上,踩出了长长的、寂寞的鞋印。
一不留神,将那层窗纱抠出一个洞,她心疼不已,反着抠,把丝丝的线拨正,勉强补全那个小洞。她心虚地走回席泠膝上坐着,眼还朝那毕竟扭曲了的纱孔遗憾地望着,“怪没意思的,成日在家不是吃就是喝,不是坐着就是睡着。要不……咱们生个孩儿取乐吧?”
说起这个,席泠倒是端正几分,将她的腰环着,“这是正经,算一算,这几年了,怎么一直不见有孩儿?别是那年辛家的几个小厮将你打坏了?等元夕过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箫娘细细一算,手也放到腹上摩挲两下,“可不是?这样久了,也不见有身子……”说着,恶狠狠地咬着牙,“要真是给辛玉台打坏了,我非去扒了她的坟地不可!”
“是不是,请个大夫来瞧就晓得了,先不要急。”
她撇撇嘴,一时闲得无趣,两手圈在他脖子上,“要真是,可怎么好?你席家岂不是绝了后了?”
席泠将下颌微抬着,笑了笑,山沉水寂的意味,大概天大的事在他心里也不算大,“你掐着我的脖子,我又敢怎么样?别说绝后,只怕连我的命也要绝了。”
箫娘陡地掣了手,捶了他一下,“不许胡说!”
席泠抓住她那只手,举在嘴边亲了亲,默了片刻,有些郑重,“生死有命,我若死了,也不要你为我守着,你怕什么?”
晴丝袅袅,扫在他苍白的脸皮上,如一场斜阳,和煦零落。箫娘最不爱听这些丧气话,乜了他一眼,又走回床上去倒着,啃啃唧唧地,日子里惬意的乏味与无趣从她嘴里哼了过去。
可这种无趣,甚合席泠的意,他欹在椅背上,又散漫地卷起书,等着晴光彻底入窗,将他吞没。
元夕未至,到初九那日,箫娘便翘首等着蔡淮的消息。这日蔡淮预备着叫虞露浓跟他往无锡去。虞露浓还不知道,仍旧包船出游,蔡淮也仍乔扮那船夫进舱内与虞露浓相会。
露浓缩在蔡淮怀内,船底慢悠悠的浪像难以言表的余韵,脉脉地,仿佛拍涌在她身体里。人人都告诫她,这档子事是可耻可恶的,在从前那些过来人的口吻里,这档子事甚至是女人拉拢男人的一个迫不得已的手段。
从来没人提起,原来这种可耻里,掩藏着浩渺的抓不住的快乐。她如同浪里的孤舟,舒适地漂流在蔡淮怀抱中,仰起眼看汗湿的额头,还十分体贴地为他搽了搽,怯怯地笑起来,“你像河里捞出来的。”
蔡淮也笑一会,旋即榻上起来穿衣裳,松松垮垮地系着松绿的道袍,到窗前望着远岸,“我要回乡一趟。”
露浓一惊,爬起来套上长襟,整云掠鬓地走到窗前,“回无锡,去了几时再回南京来呢?”
“说不准。”岸上行人如蚁,在连绵的黛山下,微弱渺小。蔡淮一贯跅弛的面上添了两分寂寥,“年节我就没回去,总要回家去瞧瞧的,况且有些买卖上的事也要打理,早则夏天,晚则秋天才过来。”
言讫,他睨着露浓的脸,那脸上藏不尽的落寞,怕被他看穿似的,往舱内撇了撇。他哼着笑,捏着她的下颌将她转回来,“你有些舍不得我?”
是的,但露浓不能承认,他们的关系再明白不过,是慾的纠葛,而非爱的牵绊,况且他是个不受牵绊的人。不知怎的,经历过席泠与他,露浓彻底了解了,在爱面前,一切身份上的尊荣都不值一提。
这世上还有什么绝对公正的话,非爱不可了。她在他眼里,只是个“平头百姓”。
她撇撇嘴,不肯承认,“谁舍不得你?你家里妻妾不知多少,一年到头,就盼着你回去呢。”
“说了几回了,我没有妻妾。”蔡淮将脑袋搭在窗框上,极不正经地看她,“你要是有兴致,给我做个房下倒也不是不好。”
露浓抬手打了他一下,“你想得美!我凭什么给你做小妾?”
“我说房下,一定就是妾么?”蔡淮抿着唇笑一会,在他眼里摇曳的河不够浑,也不够清,有着真假难辨的蒙昧。
他又逐渐端正起来,把那一泓水摇静了,“说真的,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什么都不能许诺给你,我这个人,一向是爱玩没定性,谁也管不住我。连我自己也管不住自己,要将我困在家里,还不如叫我死了算。可能有一天我老了,玩不动了,才能安稳过日子。所以我真的什么也不能给你许诺,就许了也不作数,你不要信。但我唯一能保证的,我可以带你往各处走走,无锡、苏州、杭州、扬州……带你外头长长见识。”
露浓抬着眼,有些难置信,“你是讲真的?”
“你看我像说假话的样子?”
“谁知道你?”露浓垂下脸去,依依欹在另一边,歪着眼调侃他,“我自认得你,就分不清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就连你说的名字,也不知道真假。我原想使人打听来打听来着,后来又想,没意思,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