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虽然都是大实话,但朱说身为朝廷官员,敢对刚认识的人直言其事、针砭时弊,未免过于耿直大胆了些。如此有棱有角的性格,难怪会被贬三次,最后在官场混得不如吕夷简。
但周不渡很喜欢范希文,寒窗苦读、起身微末,二十出头的年纪,意气风发、心系天下。又因为喝了半杯酒的缘故,微醺、惬意,一直看着对方笑。
“不渡,”这回轮到越千江向自家徒弟设问了,“这五日走下来,你观察到什么没有?”
周不渡收回视线,坐直了,不假思索便答:“我看见湖泽里长了许多野生茭白,农人打上木架子,往架子里铺满茭白根腐化后形成的淤泥,置于水面,木架随水高低,轻易不会被淹没,如此便能在湖泽上种菜。”
越千江把刚挑掉鱼刺的鲈鱼夹到他碗里,接着他的话往下说:“那是葑田,湖泽水洼密布之地农人的古老智慧。若能再拓展开来,于春日河流水位较低时,把河道沟渠里的淤泥挖出,堆积成高出水面的台地,便是台田。堆土成基,在台田上耕作,少受水害;挖土成塘,在塘里养鱼虾,亦可增收。”
这设想的是兴化垛田和基塘农业?
何大善人,不愧是你!
周不渡吃完鱼,给越千江夹了一块糖糕,主动做了“附加题”,补充说:“台田里除了种植水稻,还可以种棉花,这东西很耐盐碱,往后若我们把飞梭……到时候再说吧,那不重要。往后还可以在塘基上植树种草,桑树、甘蔗、果树都有固土防洪之用,苜蓿、田菁、碱蓬草都耐盐且吸盐,如此一来,两三年便能淡化斥卤。除此而外,作物残渣及草木均可制成饲料、农家肥,拿碱蓬烧成的蓬灰可以储存起来,将来另有大用。”
江苏在后世是产棉大省,其棉花种植业主要集中在苏北、苏中。现阶段,经过周温嵘和越千江的努力,人们已经能穿上棉衣、用上棉被了,种棉花的经济收入应该很可观。
往后,周不渡还想做飞梭、半自动化纺织机,棉纺织工业又能有不小的发展。碱蓬富含钾盐,烧成灰之后能得到碳酸钾,是烧玻璃的重要原材料。这垛田里的东西样样都是宝贝。
不过,他没说那么多,仅是点到即止,就怕扯得太远、让朱说觉得天花乱坠不真实。
只有越千江明白他的心思,两人心意相通,默契非比寻常。越千江看着他那双盈着笑意的眼睛,哪里忍得住不心动?便又给彼此倒了小半杯酒,碰杯对酌。
揽月、浣川:“……”
轻云嘴里塞满饭菜,满脑袋问号。
只能是朱说这个成熟的“大人”来煞风景了,硬着头皮,出声打断那两人的浓情蜜意,问:“建台田、挖鱼塘,确能使水陆互养、循环不怠,且有防洪抗涝之用,但于治理斥卤又有何用?”
越千江娓娓道来:“我曾游历西北,那边的盐渍地比沿江滨海更严重,而且极度干旱缺水,但农人造台田,便可在冬日覆冰洗盐。深冬之时,鱼塘里的咸水亦能结冰,把冰挖出,覆于台田之上,可抑制土壤反盐,待到春水化冻,含盐较多的咸水冰层沉在下方,当先融化,渗入地底,淡盐水和淡水冰层稍晚融化,淡水冲刷,可使表层土壤脱盐。若在田边斜坡上种植芦苇,芦根会吸水,相当于排水的暗管,如此便能在融冰时把咸水排出,使得根层脱盐。若在冰层上覆盖破布,应能调控融冰速度,更精细地把握好脱盐过程。”
咸水和淡水分层结冰、覆膜防止土壤水分蒸发反盐,季节性调控土壤中的盐含量……凡此种种,蕴藏着诸多科学道理,但并不难理解,因为这些都是劳动者很容易就能在实践中观察到的现象。
朱说少时寄人篱下,也会辛苦劳作,常识自然充足,稍加思索便理解了:“近来气候较往年寒冷,南方冬日常有降雪,若覆冰洗盐之法施行顺利,过两三个冬天,斥卤较轻的田地当可恢复。以盐治盐,稍稍注意灌溉之法即可,即便见效慢些,草木制成的绿肥也能修复改良斥卤之地,挖水塘养鱼虾、种料草畜养鸡鸭牛羊,总比让田土荒废、农人颗粒无收要强。”
越千江:“朱兄,我会把刚才所说的全写下来送给你,再编些顺口溜、歌谣,方便你向不识字的农人教学。但朝廷办公的流程繁琐,上书、等待批复得花去不少时间,我建议你先开辟几块试验田,多做尝试,种不同的作物,看看到底什么方法最合适本地实际。”
这还是周不渡第一次看越千江在别人面前侃侃而谈,他的语气很温和,但不同于对自己说话时的温柔,是一种“不滞于物、思而罔顾”的大方风度。在煌煌灯火下,那双琥珀似的双目通透无瑕,像一幅天公按照自己的心意描摹的画卷,怎么看怎么好,越看越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