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庄宅的桃树枝头发出花苞,向氏拉着苏安的手,想同他散步,絮叨道:“叶奴怎么还不请顾郎中来家做客?桃花要开。”苏安道:“桃花哪里没有?人家已不是郎官,阿娘别乱说话。”向氏收回手,插着腰,笑音爽朗,震得花蕊欢颤:“在这些坊里,丢块石头指不定都能砸中乌纱帽,阿娘是看顾郎安静斯文!”
苏安仍然含糊了过去。
长安便是这样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方,一待久,人心变得宽厚,不再刻薄,只不过年年新华替旧花,苏安发现,自己不戴面具,人们也不会再追着他跑了。
月末,办完这些事情,苏安总算能腾出时间,造访安邑书院,问坊刻本之事。他在秘书省里找到幽州府出身,与顾越同年的秘书郎张思行,请他一起前去。
一般书香世家,家中自有誊抄本,造访安邑书房的客人,要么是成批选书购书的商人,要么是为造声名,携着二三本作品,自诩千里马,前来会伯乐的。
“苏供奉,不是秘书省刁难。”张思行说话严谨,为人也谦恭,一路听苏安欢快地唱曲,二人处得很妙,“其实这两年来,长安擅做模勒的人越来越多了。”
是日,安邑坊弥漫着金黄尘埃,一列盛装着黄纸和枣木的车队缓缓驶入。苏安正好赶上,一路都用袖子捂鼻,下车才发现,这些尘埃,其实是书簿中的飞屑。
前庭,一座由手抄本堆叠而成的巨山摆在选书郎的面前,只见他们用须臾之时,飞扫而过,判断出此书有无模勒价值,分类装入箩筐之中,往中庭印坊送去。
“二位郎君里面请。”迎接他们的朱先生,身瘦如鲫,语速快如吐珠,道是,如今的考试光凭学识不行,更需要解门道,明年这些取巧的书籍定然能大卖。
除了《论语小注》、《永兴七子解春秋》、《南陔新声》、《大义玄学》,还有些杂书,如《春秋五行交欢大成赋》、《龙阳十八式》、《状元心经》……
听着这些书名,莫说张思行面红耳赤,就连苏安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实在太有意思。
苏安逛了两三圈,方才让侍从拿出了用来给朱先生示样的前三篇。
朱先生接过来,看了两眼,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这不行。”苏安与张思行异口同声:“为何呢?”朱先生道:“不是不印,然,这实在有些难度。”
随后,书童领着苏安进入了汗气腾腾的印坊。模师把刚才运到的枣木锯成一块块木板,将要印的字写在薄纸上,一笔一笔地雕刻成阳文;书匠先把刷子蘸墨,刷在雕好的枣木板,用白纸覆上,另拿干净的刷子在纸背轻扫,再把纸拿下来,装订成册,便成了一本书籍。
原先,这样的雕板印刷多用于佛像、经咒、发愿文以及历书,现渐渐也普及为传播诗词策论而用,然,范围仍局限于字,谁也没敢把下九流的乐符往上刻。
“郎官,坊里匠人不会雕这。”
苏安笑了笑,坐在木板上:“看来,今日张秘书白来一遭了。”只这一句,张思行自然听出其中的愠,不敢得罪苏安,便就在朱先生面前,把秘书省不让印官刻本,说成了求不得的。
听出是皇城人,朱先生忙改口风,可面色,依然不温不火,像是差了点什么。苏安瞧着他,说道:“请朱先生放心,单独刻板的模勒钱,我出定金,这里先把音符雕好,待书全都写完,我付后续,要三百本。”朱先生一听,登时开朗了,大笑道:“行!”
如此,苏安总算诈得了出版坊刻本的渠道,心满意足,临行前,谢过张思行,还顺了几本《状元心经》。
“‘天苍苍兮,水茫茫……’十八说公平不公平,你一介平民百姓,随意写几句,便被人争相传诵,我名满两京,可想在人世留点印记,还要这般偷偷摸摸。”
后来,苏安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顾府的新宅,刚见面,就抱怨了这么句话。
“我何时写过‘天苍苍’?不过是别人加上去,真真假假,诋毁罢了。”顾越弯起眸子,温和说道,“阿苏,快进来,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向你请教。”
二人在梳妆镜前坐下。苏安的手中,颤捏一纸喜帖——裴府婚娶,三月初三
顾越执着梳子,为他梳理头发:“这封请帖是给你的,但是却寄来了我府上,可见裴郎心细。他和张挽,自小青梅竹马,如今终于要修成正果,我心里高兴,自然答应和你同去。”
苏安眨了一下眼:“品茗姑娘名‘挽’?”顾越道:“那不然呢?”苏安道:“我听说,她先前在探花宴时,还喜欢你。”顾越笑着,把苏安的头发揪出一缕来,用力扯着。苏安吃疼,哎哟哟叫着求饶:“好了好了,我的错处。”顾越这才放开,安心侍弄了一遍那片柔滑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