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办完事,见顾越闷在马车里读书,末了,还说要磨那块玉,不让他看,便自己答应阿米的请求,约雷海青一起,来到这座临时的,朝不保夕的,热闹嘈杂的市场逛荡。
“苏供奉,茴香!”彼时,阿米的眸子里,映过熙熙攘攘的香花,“那里……”
话还没说完,一队骆驼从他们身边窜过。阿米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要摔倒,幸而被苏安拉了住。雷海青眼疾手快,抓下那骆驼的铃铛,握在手里,笑骂那领头的骑师道:“尊家不长眼,谁料还是个哑巴。”阿米道:“亏得一路留香。”
苏安顺方向望过去,看见十余顶米黄的圆顶帐篷,盛装香料的车队旁边,百余位魁梧的戴面具的男子来回在巡逻,还有些车,铺满稻草的,颠着似有乐声。
“看几位的花簪,是宫里的乐人?”骆驼骑师回过头,晃着满身的流苏,走到他们的面前,说道,“若要贺少爷换面门旗,看你们不抱在一处哭。”
那时,风卷过主帐的门帘一角,露出鸟身人面的图腾,一位白绒少年踏出来,丢给骑师令旗,说道:“花郎,咱们暂不报太乐,腾出三日公假,与城门郎疏通,先行放六车,我回家,把砂糖存入地窖贮藏为先,再往各家送货,帖子写我的名。”
少年的这番如流水般顺畅的吩咐,在他的目光落在苏安的身上时,戛然而止:“阿苏?”苏安眨了眨眼,丢开阿米,上前两步,巴巴地望着,突然笑出声来。
“贺连!”
贺连把苏安等人接进飘满葡萄酒香甜的帐篷里时,已经走过了茫茫万里路。
西出长安,出玉门,过高昌,转天竺,沿着运送梵文佛曲的车辙,把香料和乐器运回。百年前,那位陈姓僧人耗费半生光阴走过的征途,这十几年来已成商道。
“才两年,贺少爷怎变成这幅模样?”苏安扯了下贺连背后编起的细细的小辫子,又把那金项圈从他领子拔出来摸了摸,“我都认不出来了,还眉心一点红。”
贺连的面容,被风沙修磨出沧桑的棱角,一双星眸漆黑深沉,不见过去矜娇。
“阿苏,我给你带了礼物,这位是?”“海青小友。”“原来是雷供奉,正好,也有一支刻了经文的筚篥,如果喜欢,就送给你了。”
贺连亲自搬来一座凤首五弦,彩色的大袖退至肩头。苏安怔了怔,看见的却是贺连的手臂上长达三尺的伤疤:“你这是怎么弄的?”贺连侍弄着琴轸,笑道:“半路上那个地方没有纸,拿桦树皮记事,采买交货,语言也未通,惹了误会,为这几件乐器,节度府还押了人。”雷海青道:“在哪?”贺连道:“碎叶城。”
因此事,贺连不仅学会天竺语,还略通了些吐蕃语,当场卷舌头学给他们听。雷海青研究的是吐气和口型。阿米笑得合不拢嘴,两个漏风的门牙洞呼哧呼哧。
“之后还打算留太乐署么?”苏安饮下几杯葡萄酒,问道,“毕竟这疤……”
“苏供奉呢?”贺连的唇边,亦含着似血的酒汁,“我真恨没听见《霓裳》。”
苏安如实交代,自己打算去安邑的书院,把曲谱印制出来。贺连说道:“带乐符的谱,怕是不太好印吧?”苏安道:“秘书省的确不让,那也得想办法。”贺连点了点头,道是李升平上月已回过信,凭他此行功劳,又因身上受伤,待年底就可以释工役了,届时,想去考个音声博士。
贺连没有说,自己这批运回的珍宝,许多要去打点朝中,余下的,足抵得留仙堂二成的产业:“如今开化兴邦,乐户也能考功名,挺好的。”苏安道:“是。”
苏安心里高兴,三日内便留在帐篷里,和贺连说了很多话。据说,此时的天竺,北部较为稳定,佛乐繁盛,南部世族割据混战,却有最为珍贵而地道的香料。
“姜黄,看起来像姜根,口感温和,略带胡椒味或苦味,新鲜的味道更浓。”
“阿魏,能防积食,缓解咳疾,当地人说,能驱除孩子们从母胎带出的邪灵。”
说到这里,贺连顿了一顿。苏安问道:“想不想家?韶娘还好么?”贺连道:“还当是老样子,我会照顾好她。”苏安把手搭在贺连的膝盖,轻轻地拍了拍。
苏安也给贺连带了一件礼物,是他在洛阳南市里觅得的一副难得的草茎弦。
当明德门的彩旗和灯火趋于平静,百姓们缓缓也跟着涌入城中。贺连进城的时候,苏安站在外面冲商队招手,见车轮碾过那片黄土地时,他忍不住擦了把泪。
这便是回长安之后的第一件事。
二来,苏安带阿米去平康那家焕然一新的牡丹坊里点了香,认了几位亲人,并提醒谷伯把收集好的消息全都送去给顾越;三来,他接到九总管的求救,状元府租期已过,寻思着顾越的身份,搬出永兴也不是,东近大明宫也不是,遂往南退两条街,特请闲在家中的崔匙帮修宅子;而后,他才回家中看了看,出乎意料的是,苏荏态度变化极大,不仅门前挂了一首迎他的诗,还愿同他讨论瑟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