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越听着,寻思自己的酒量敌不过,按住苏安。苏安触及顾越的手,顿了顿,问道:“就不说这些了,你在渡口跌得不轻,腿还疼吗?”顾越拍拍腿,道:“血是别人的,我并没受伤,只是跌倒二三回,好在泥巴软,不觉得疼。”苏安点头。
论完了洛阳,顾越见苏安清醒,便是小心翼翼地,在案前摆开一封书信。信是范先生所寄,上面附加着歪歪斜斜的曲谱。苏安拿来看,并不全识,有些好奇。
长安新来了一位江南琴师曹氏,以此法简化七弦古琴的文字谱,教授小儿曹柔。范先生有幸拜会,求得一纸,特请苏安解读。苏安暗里嘀咕,范先生专攻琴瑟,何必要简谱,除非也是用于教授,才就想起,崔匙曾说过,父亲正在学瑟。
顾越道:“范先生说,学瑟首支曲子应是《碣石调·幽兰》,习之能辨是非。”
苏安道:“指的应该是蔡邕在《琴操》中记的,夫子周游列国之说。”顾越道:“归途,见兰花盛于幽谷,感慨这原是香花之冠,如今却与野草杂处。”苏安笑了笑:“似是贤德之人与鄙夫为伍,他不忍,于是,作《幽兰》一曲明志。”
兰花清雅,生长在深山幽谷中,不识的人视之为野草,虽如此,兰花却宠辱不惊,纵使无缘兼济天下,也能保有生机盎然的一线命脉,从容淡定,不同凡俗。
苏安以为顾越心中难平,便借着意兴安慰劝说,问起顾越对于将来的打算。
“其实河阴之事,谁都看得见,转运司尽了人力所能,无论迁都与否,汴口的境况都已大大改善,至于说再入仕,想必也有别于新科,你别着急,我出面……”
“阿苏,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就像那个中秋夜,顾越整着铺盖,轻描淡写地说出的那句不必,令他扼腕。
顾越走过桌案,坐在苏安身边,接着道:“我提起范先生,是让你放心,伯父大人他,总有一日能学会《幽兰》,即使崔家大势已去,他也不必再求人。”
苏安心中一悸,手松开,谱纸落于榻。他太熟悉顾越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
苏安倏地起身:“十八。”顾越明眸如炬。苏安道:“崔家又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无非是剖出洛阳的肝胆示以至尊,你如今这般处境,不被仇家报复已是万幸,别再涉险。”顾越道:“不是我要如何,而是迁都无望,他命当如此。”
一道闪电,在堂外的天空中划破,两个人的面容,都被照耀得清晰而苍白。
苏安忽地有些冷,抓起琵琶,抱得紧紧的:“我能做什么。”顾越道:“并不是勉强的事,如果你愿意,就和先前几次那般,顺口告诉崔隐公一个事实,转运司临时易主,青黄不接,秋季前铁定完不成任务,还差大约二十万石。”
“你就不问我……”苏安摸了摸额头上干掉的墨痕,“你就不问我,事先……”
“事先有约定,是你们的私事。”顾越宽容地笑了笑,命人进堂,点起被风吹灭的灯芯,“若非崔隐公,我又如何见《霓裳》?都是有志之人,可惜道不同。”
苏安深吸了一口气。他如何不知,顾越坦诚以待,是怕万一没有成功扳倒崔隐,会连累他在宫中不好做人。他也知道,即便成功,顾越依然还是流外之人。
这样细腻而无私的信任,霎时,又在他感到寒冷的身子上,浇了滚烫的岩浆。
是赤子之心,是幽深的山谷之中,傲立在杂草丛中的那一株清雅高贵的娇兰。
在顾越失意之时,苏安总能有十八般面孔,当真背过身去,心头又似万针扎。
清晨,雨势不减,渡口依然有无数船工的身影在穿梭。苏安坐在往洛阳的马车里,捂着盛冰的手炉,和刚刚赶到的转运司副使游桓之一进一出,交面而过。
苏安卷帘,笑着指了指河边:“顾郎方才以布衣之身,应征了工役,还劳烦游府尹担待着些。”游桓之一怔,往窗外看去,晃过神,郑重应了一声:“好。”
游桓之的身上,此刻正携着各河段转运司的任职官吏的名单。顾越支开旁人,就在简陋的工棚中,执着通宵赶完的文书,和几位心腹进行了革职前最后的部署。
“眼下,全速运转,我们能够完成两百万石,但,我想先少报二十万石。”顾越说道,“孙武言,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李道用道:“顾将军,敌酋是谁?”顾越咳了咳:“我也不知道有谁,大致就是喊迁都,废漕运的,和我们作对的那帮人。”李道用点了点头:“将军继续。”
“‘卑而骄之,乱而取之’,我们示弱,故作慌张短缺,他们就能鼓起勇气,把迁都的奏表正式呈递上去;‘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一旦他们站到了明面,和漕运改制狭路相逢,我们就设立监察制度,查他们的账,弹劾他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