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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安脱下那袭白襦,丢进顾越怀里,扶着石岸入池,徐徐把汤水浇在肩头。

顾越替他叠好衣衫,目光又落在苏安腕间的五色丝。那条纠缠扭转的五色丝,即便已有磨损的痕迹,沾过水之后,依然是色泽莹润,晃一晃,流光溢彩。

如此,短短的一阵浸泡,苏安白皙的体肤便被水气熏染成粉红颜色。顾越斜靠在石头上,眼里蒙着雾,浅笑道:“既如此,阿苏可记得,自己弹过多少琵琶?”

一听此话,苏安便知顾越彻彻底底是醉了,他也不说破,只顺着顾越的意思,清点自己用过的行头,如数家珍,一些是皇室贵胄的赏赐,一些是民间各乐坊的敬献,还有些是太乐署的分配,各类加起来不下百件,然而他真正爱不释手,收藏在秋院里天天弹奏的,亦不过两把五弦——赵家的“夺时”、白家的“相逢”

前者紫檀木制,直项长梨形,是赵家长源毕生的心血,音质纯净饱满,造型奇特,有能吞吐天地玄机的夹层;后者梨花木曲项,琴身较小,是龟兹国的精魄,音质清脆活泼,能在眨眼之间轮完五指,把乐曲的节奏催逼到令听众发狂的境界。

苏安一边说着,一边往竹帘外头眺望。东面,长歌湖波光粼粼,西面,晴朗的夜空下,皇城千百座灯火通明的殿宇,就像层次分明的地毯铺陈而开……

说完,苏安深吸一口气,挪出坐位,笑对顾越道:“我用完了,你下来吧,这里好生舒爽。”顾越点了点头,松开素衣披在两肩,淌进池中,步子有些摇晃。

苏安扶顾越坐下,念着汤戒本就要出去,怎奈发梢水滴洒落在二人之间,如玉珠落盘,叮咚作响。顾越拉住苏安:“阿苏,我们一起好不好。”苏安道:“你我共沐一汤,这是破戒的。”顾越道:“那有什么关系。”苏安一溜烟,跑了。

上回见顾越如此风情,是在及第之后共烹茶,那时,苏安年少不知情滋味。

这回苏安如何能说,自己是念过千百遍克孜尔佛曲,才忍住欺负顾越的邪欲。

顾越笑了笑,靠着池壁坐下,把两只紧实光洁的手臂架放在岸边:“我没醉,阿苏,我还想听你弹《洛阳道》。”苏安舀起一瓢水,浇在顾越头上:“没行头。”

却正这时,一丝弦音从北面的竹帘子外传来,苏安耳朵一动,才意识到阁顶还有别的人,赶紧换上了衣衫。顾越侧过脸,吩咐道:“端来。”苏安:“什么?”

帘子被侍者掀起,风过阁楼,弦音乍响,苏安眸中映入一面亮亮的圆花五弦。

琴身形似一朵五瓣莲花,花上绘有飞翔的仙鹤,边缘烤漆鎏金;琴颈细长,富有琉璃的光泽;琴头曲项;面板内圈嵌凤眼,外圈镶螺钿,宛若晶莹的朝露。

细细思之,琴身和琴颈具有广陵地区流行的阮咸的特征,而琴颈弧度似弯月,是只有龟兹的乐匠才能造出的特殊形制,二者融于一体,阴阳相接,竟难分彼此。

苏安真正在意的并非外形,而是这把五弦的品和相。它把曲项的相和直项的柱结合成为五相十柱,这就意味着龟兹七调和传统五声调可以在同一把乐器之上弹奏,不仅音域扩张,音准也得到改善,无论凤眼还是龙眼的手型都能驾驭。

更精妙的是,琴头的五条轸里刻有特殊的弦槽,似眼下这样,把弦搁置在槽位里,当有不同方向的风吹过时,触发相应的拨片,使凤眼中的铜丝伸出孔位,配合山口处压弦片的揉吟,便能自发地奏出弦音,音质轻柔,像林间的鸟鸣。

苏安走过去,指尖抚过琴轸,只觉得浑身的血脉都在喷张,如飞蛾见到明火。

曾说,白氏明达生前所用的五弦,在玉门所造,其名“妙运”。妙运侍奉二朝君王。炀帝时,经杀衮去弦,开创新声,绝了淫词艳曲;高宗时,为仿晨间的风叶鸟声,通体重塑,精雕细琢,加上应风而鸣的机关,成曲《春莺啭》。

回过神,侍者已把拨片递在面前。苏安接住,整个人颤了一下,心中如疾风过岗:“你上哪里找的?我,我能弹么。”顾越道:“你喜欢就好,这得谢郭弋。”

早先,顾越在太乐署的古籍中查到过妙开,一直托人在找,整整十余年,直到郭弋前阵子迁安西都护府任职,机缘巧合,才在玉门替他寻见了这件珍宝。

侍者退下之后,苏安看着顾越,气息仍然无法平静,又怎么料得到,一席五品烧尾宴,道不完诗乐繁华家国事,如今,却被一面琵琶给生生难住。

唱诗即成歌:“大道直如发,春日佳气多,五陵贵公子,双双鸣玉珂……”

天明,马车在钟鼓声中驶入永兴坊。苏安到卧房里,探望昨夜在石池中昏睡过去的顾越,一个人从容不迫地弹完了《洛阳道》。而后,他把所有的蜜露都酿在心中,和集贤阁一起道别顾府,踏上了往大明宫银台门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