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走到帘子后面,望一眼空荡荡的龙椅,又抬头瞧过二层的朱漆栏。路过的宫女端着漆盘子,一个一个身穿藕花襦裙,手缠樱草色丝带,颦笑妖妖。
苏安胆子大,遛到二层的阁楼里,望见波光粼粼的太液湖……待到万事俱备,人各归位,天色也渐暗,麟德殿陷入一片盛情来临之前的空寂中,戌时,一道光束突然从殿前腾出,旋转扶摇,呼啸冲上云霄。
刹那间,脚下隐隐震颤,苏安抬头张望,万里无云的墨蓝夜空中绽放一朵花瓣纤扬的盛菊。接连几十声骤响,夜如日照,前殿菊花海与天际烟花海交相辉映。
伴随立部伎奏响鼓瑟之音,几道炽热的金光顺着两边的飞桥,直冲中殿烧来。苏安突然有些慌乱,赶紧跑回了帘子后面《景云乐》的乐阵之中。
“千叟进殿……文武进殿……中殿满堂……翰林进殿……前殿满堂……东宫太子殿下,忠王殿下,寿王殿下,进殿……”
翰林院的青衫文士坐在前殿的菊花丛中吟诗作乐,不时有锦鲫从水池里跳出来,溅得他们案上的碎金纸尽沾雨露。
祭台周围飘飞着红烟,三样祭祀月神的祭品,即,寓意圆月的十五道白面团子,象征田业的三十捆芦草和一只精巧的天宫白棉兔,一样一样摆在台上。
第18章 翰林
中殿的红漆案上摆着油光发亮的膏蟹,一百零八州的一百零八位老叟依照年岁列席,每位身边都有童子帮忙剥蟹壳取蟹肉。坐在首位的郑氏白发垂地,已有百岁之寿,为此,太常寺卿韦恒亲自奉陪,不仅让老人先坐,还为其斟了桂花酿。
赴宴的文武王公不多,清一色绛纱袍,戴进贤冠,围绕天子之位而坐。太子李瑛、忠王李亨、寿王李瑁进殿,先后对诸位宾客问候佳节,互相也私言几句。
右席立着五人,头位的中书令兼兵部尚书,英俊不凡,玉树临风,一双眸子明亮如炬;旁边的中书侍郎,气质绰约如兰,面容红润,和谁说话都含笑;次位尚书右丞,站的最直,谈吐也很大声;再是户部侍郎,骨痩而精干;还有边上吏部侍郎,身姿极尽儒雅之气,肤白如傅粉。
明亮的殿火照耀之下,千余张鲜活的面孔在苏安眼中清晰如亲触,不仅是汉人,还有各族各国的宾客,一个个言谈举止都不同。
林蓁蓁凑到他耳边:“萧阁老平定三年吐蕃之乱,以武功立身,现在虽不必披挂上阵,依然有龙虎精神,河西那几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全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张侍郎为人谦和,风度翩翩,门生无数,先前在岭南开凿大庾岭,政绩斐然,造福一方,其诗词也出彩,多是寓情于物,常常被至尊召来下棋谈天。”
“韩休就不必说了,你听他的嗓音,成天和至尊吵架,宫里说‘君瘦国肥’,每次至尊自觉有过失,刚问左右韩休知不知道,那谏奏就已经到了。”
“裴侍郎八岁中童子举,弱冠及第,州县、王府、三省,上上下下,样样熟悉,至尊说他是万事通,打仗军需,救灾赈济,统统能包办。”
“至于李侍郎,一言难尽,是寿王爷和惠妃娘娘举荐的人,精通音律,旁边无人时,极能讨至尊欢喜,你以后若是进了梨园,天天都能看见他。”
苏安观察得很认真,没有回话。但见欢语间,萧乔甫问道:“听闻昨日,子寿又同至尊对弈?”张九龄回礼:“诶,是。”萧乔甫道:“如何,至尊可还攻伐神勇,谁赢了?”张九龄和蔼一笑:“娘娘的猫赢了。”萧乔甫道:“子寿。”
下一霎,《太和》之乐萦响满堂,一百零八位老叟起身,文武王公整理衣袍,摆出恭迎的姿态。老叟免礼,百官跪地时,手在膝前,头点在手背,稽首三拜。“圣人驾到,祭月,恭迎……”
苏安永远也忘不了自己亲眼看到李隆基的这一刻,这位被华夷九州拜为皇帝的人,浅眉银发,眼眸漆黑,举止平淡如水,却是他身边的那位惠妃娘娘,长眉连娟,微睇绵藐,是大唐倾注所有的文华和礼乐而浇灌成的一株杜若。
“花好月圆,不必多礼。”三千女伎的彩袖在麟德殿前飞舞,李隆基携过惠妃的玉手,唤众人平身,“朕代黎民百姓向天父与地母尽孝,来,太子……”
“奏坐部伎首篇,《景云乐》……”待女伎退场,几番觥筹过后,知内侍省大监高冯的嗓子又尖啼起来。苏安忘不了这一刻,其实是因为这一刻他什么都记不得。
他紧张得双腿发软,硬是被托着走上殿前。他的一双手抖得厉害,就好像根本不认识那琵琶弦。要命的是,散序只有丝乐,他的五弦若不弹,别人就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