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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此关口,李升平手执木槌,轻轻敲一下编钟,所幸是这宫音,惊醒了苏安,他深吸一口气,一串轮指行云流水,终于弹拨出旋律来。紧接着,林蓁蓁的手指如乱珠飞溅在箜篌的弦上,毫无压力地衔接住开篇。苏安的手依然在颤抖,却因练习太多遍,已成为下意识的习惯,便是依着顺着,挺过了散序和拍序。

直至拍序结束,苏安才晃过神,在急急如雨的拍板声中,见林叶跃入堂中,眼睛倏地睁开,光芒四射,又一个空翻,落地轻如羽,迎来了高潮“入破”。

霎时间,舞乐满堂,琵琶珍珠,笙羽毛,笛流星,人声像风一样吟唱,十三弦筝和箜篌如阳光为云镶金,旅者奔跑的脚步是拍板和鼓点,林叶俯身抬举女姬的纤柔腰肢,抛向空中,任凭彩带翩跹旋转,又精准接下,步步稳重无声。

苏安看几位前辈忘情,手终于不抖了,也顾不得旁边谁在看,越弹越陶醉,越弹越陶醉……即便是有几下出错,宴饮也无恙,他依然能续曲。

一曲《景云乐》,足足缭绕半个时辰,曲终,苏安猛然一醒,魂不守舍地跟着其他乐伎伏地叩首,耳边嗡鸣一片,尽是宾客嗡嗡的赞赏与喝彩。

前殿的翰林中,有一个声音尤其清亮的,狂饮三斗酒,一边吟唱一边应制。

红锦何葳蕤,都人登云景。

香音追牡丹,入破颤金枝。

五弦覆葇荑,安钿当妩眉。

曲尽回身处,层波犹旖旎。

麟德无旧曲,圣昭多冶词。

欲见倾城处,君看月满时。

苏安埋着脸,眼前是千金一尺的红毯,脑海中是林蓁蓁说过的话,翰林院距麟德殿不到百丈,荟萃天下文豪,是李氏皇族为盛世亲手打磨出的一颗珍珠。

“曲调入韵,舞姿惊艳,新来的五弦也耐人寻味,只是……”李隆基道,“入破时‘回风乱舞当空霰’,待到月圆和美,本当散于无影之中,却有个宫音,凝住了丝部的旋律,显得有些拖泥带水的,升平,是也不是?”

苏安吓了一跳。这个宫音正是他和李升平谈论过的,方才一时兴起,他随手就弹出来,自己没多注意,却不想被龙椅上的李隆基活活捉住。

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李升平挥起衣袖,敲了一下编钟,回话道:“陛下,水有其源,树有其根,世上之万物都有原因,以至于月之圆缺,也并非瞬时之变化,是故,五弦的这个宫音,正为溯上启下,臣,不觉得拖泥带水。”

李隆基笑叹口气:“你这么说,倒让朕又想起道济来,他病了,朕放心不下。”高冯抹起眼泪:“药方还是陛下亲提御笔给开的,燕公哪知圣恩。”众臣无言。

太子和忠王对望一眼,动作整齐地掀起衣袍,跪地参拜:“儿臣愿披肝沥胆,为江山社稷之兴盛励志竭精。”寿王挥袖随礼:“陛下,母妃,儿臣同此心。”

惠妃怀抱一只猫,玉指温柔地捋着白绒绒的猫毛:“陛下,升平也没有错,今日是中秋,团圆延年便好。”众臣称是。所幸,李升平没有再答话,李隆基也一笑了之,萧乔甫同张九龄评论诗词,殿中又热闹起来,就好像刚才那一幕君臣论宫音根本没发生过。苏安的额前悄然滴落一滴汗,才知一切只是戏言。

林蓁蓁在他后面,悄声笑道:“阿苏,你放心,至尊和各位大人绝不会在欣赏舞乐的时候动真气性,他们就是喜欢参与其中,对诗人和乐人是最宽容的。”

场面再度欢愉,中秋诗会开始,李隆基敬天地,敬鬼神,敬在座的一百余八位耄耋长者,还说起各地风俗,说等东都的佛像雕凿大成,欲请诸君共享天年。

“坐部伎,《庆善乐》……”高冯再度亮声时,《景云乐》的乐阵退出,容不得人再多看一眼,多留一刻。苏安收拾琵琶,手全是汗水,心却多了几分遐思。

众乐伎路过前殿,走在水池上的曲桥,宫里的女官围着林蓁蓁和林叶,有送香手帕的,有送白玉镯的,也有写诗填词的,几乎要把路给堵死。

拥堵之中,高冯从殿中偷偷溜过来,低声几句道:“林公子,寿王殿下特赏蜀中的荔子,已送到府上。”林蓁蓁道:“知道,公公辛苦。”林叶没说话。

苏安优哉游哉,看着与自己无关的热闹,步子轻如一个影子,却是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记熟悉而清亮的声音,那声音,似剑锋划过他脚下的湖面。

“五弦琵琶留步,公子,留步,不才翰林待诏林逸远,冒昧评一句,公子改的宫音,破俗,好听,若没有猜错,定是作曲《赠秀心》的本人。”

苏安回过身,看见花丛里站着一个头系黛青飘带的人。这人刚才在殿中吟过‘红锦何葳蕤’,长得实在有些放肆,偏偏那对眸子,似夜空闪烁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