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立部伎的《太平乐》,亦谓之《五方师子舞》,十几种乐器的合声一出来,他隔着门都能看见天竺的五只彩色狮子在昆仑象舞者的绳拂中跳跃的画面。
譬如《安乐》,乐者摆出一个四方的阵,八十舞者刻木为面,狗嚎兽耳,以金饰之,垂线为发,画袄皮帽,舞蹈姿制犹作羌胡状,象征着城郭的稳固和安定。
又譬如《鸟歌万岁乐》,是武太后时期所造,因当时宫中养的鸟能模仿人话,常常称万岁,便令乐工用画着鹦鹉的大袖作舞,还要头戴插有艳丽羽毛的冠。
还有圣上亲自所作,譬如歌颂王业兴盛的《光圣乐》、《龙池乐》,庆西征吐蕃的《小破阵乐》,献艺者之多,曲调变化与舞蹈动作之丰富,令人心驰神往。
如是,叶奴渐渐爱上了宫廷舞乐,他在各式各样的大曲中神游,对乐理领悟得飞快,又不敢对外胡说,只把见解刻成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埋在花园的树旁,盼有朝一日也能作出一首流传天下的不朽的大曲。
第9章 乐伎
一首大曲,一生光阴,于乐伎而言,这样的光阴,注定走在一条刀刃之上,左面是牡丹盛世的旖旎风光,右面是芸芸人世的辛酸苦辣。
神龙元年,扬州的一处青楼里,两个婴儿呱呱坠地,一个是暖香阁头牌姑娘的儿子,名六,一个是厨头的遗腹子,名七。
六子打小滚在脂粉里,这个吃一口,那个摸一下,养得皮肉细嫩,眸子水灵,又被老鸨灌了多年的葛根汤,揉捏出一身的媚骨,那一颦一笑,比女子还更妖娆。
七子截然相反,从小满街撒野,三天两头鼻青脸肿,最喜欢偷别家小孩的吃穿玩物,拿去给隔壁的六子献宝,末了老鸨来查,还毫不脸红地栽赃给六子。
年幼,六子为养牙口,从来不敢吃甜,怕挨打,七子哪里信这邪,就去厨房含来一口蔗浆,骗着哄着,用嘴喂了六子。六子食髓知味,从此以后天天要,而七子觉得,那厢房的软床比厨房的草床舒服多了,就夜夜爬窗户来喂六子,顺便占个便宜,和六子滚在一处睡。
两个人比来比去,又笑又闹,却是粘着不分开了,六子嫌弃七子身上有一股盐巴味,七子就说六子长得和小姑娘一样,白白净净的,连毛都没有。
如此吵着,六子的胆子有些长进,七子便带他去看上元花灯,千百盏莲花灯,照得两张小脸红扑扑的,叫他们心里大动,誓为兄弟,和和美美的,不吵架了。
却是一年后,他们才体会到,其实世上的兄弟没有不吵架的。先是六子的阿娘病死,葬于乱坟,七子没有陪他哭,反而往坟头吐一口唾沫,踩了两脚,后是七子的阿娘也死了,六子恶毒地说是报应。两个人就有了隔阂,再不往来。
直到十岁,一天夜里,七子听见六子哭,冲上楼撞开门,看见一个壮汉死死揪着六子的头发,那粗糙的手掌正要往六子细嫩的脸上掴,七子大叫一声,抓起剪刀往壮汉的脖子扎,一瞬间,污血喷了六子一脸。
于是,七子被赶出青楼,亡命天涯,再无回头,在一个破庙里被杂耍班子的师父捡去,改头换面,从艺习舞,练出一身闯荡的绝活,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路,一路,闯到长安。
而七子走后,六子被一大户人家挑去做娈童,白天沐浴香药,夜里为老太爷暖床,又被送入教坊,叫几个师兄轮流抱在怀里□□,方才学成琵琶,跟定一位官爷,跟到长安。
十五岁,二人在长安东市相逢。六子坐于官爷的马车上,看见七子在街头踩钢刀。七子闭着眼睛,刀上为舞,却听到瓷碗“叮”一声,落入几枚通宝钱。
一只戴着玉镯的手,伸在七子面前:“我有一个弟弟,若是还在世,该和你一般大。”七子画了脸,六子没认出。七子张了口,又活生生吞下泪,抓钱就走。
官爷对六子倒真算有恩情,包吃包住养过他两年,临终前派人去太乐署给他谋了一份长役的乐工,还花重金为他买来一个良户名字,叫林蓁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六子从此摇身一变,变成身世得体的林蓁蓁,学习宫廷礼仪,学习各类乐艺,三年后,凭借琵琶曲《斗百草》出人头地,风光一时。
只是好景不长,那日,林蓁蓁去东市买花针,遇见一个赖子,赖子威胁他交钱,否则就要把他的身世告诉太乐丞崔立,让他生不如死。
无奈之下,林蓁蓁只好服从,赖子要吃要穿,他给养着,赖子要嫖要赌,他给供着,直到有一次,他去交钱,在暗巷看见的不是赖子,而是浑身染血的七子。
七子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贝齿,把赖子血淋淋的头颅丢在林蓁蓁那双精致的绣花鞋旁。林蓁蓁哭了。七子道:“六,杀了他,我就能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