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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奴捏紧比自己还显瘦的荷包,终于鼓起勇气,把背过的话说出来:“顾郎,我就请你,今后月月都请。你与我无亲无故,还一直照顾我,我认定你了。”

顾越神色欣然,一拍旁边小吏的公案,震得纸笔抖了抖:“苏小郎君心有明月,口吐珠玑,诶,请的就是我,服也不服?”小吏拱手道:“佩服。”

玩笑归玩笑,叶奴在太乐署门口等了片刻,顾越匆匆赶到,依然是面带和善而温润的笑意。二人先去长春居,当丽娘的面结清了冬袄的钱,随后才往梨花阁。

梨花阁以烤梨酒酿闻名,刚上过几道寻常菜,房里走进一位端着梨盘的妙龄酒娘,紫兰罗裙,梨花花钿,眼角还描有淡金色的斜红,笑盈盈的。

叶奴耸耸肩:“我也是头一回来这。”顾越挽袖添酒:“一见女子就紧张,没出息,来,教你点事。”叶奴道:“啊?”顾越道:“酒呢,是不能白请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叶奴那点月钱原本就只够两个人吃,结果,一杯一语,反倒听顾越说起了太乐署里不知多少秘密。譬如,李升平每日午时去宫里调和钟律,逢大事提前三日觐见至尊,醉心于音律,而崔立实掌乐工和乐正的选拔、考校、工薪、伙食,与朝中不少官员关系密切,在城南置有外宅,养十八位教坊女乐伎。

突然,顾越又敲了一下酒杯:“岁末,太常寺考核两署,冬院曲目是《太平乐》。”叶奴道:“我们都还没学这曲子哩。”顾越笑了笑:“别卖乖,喝酒。”

叶奴这才恍悟是门路,一时急了,喷出饭来:“分明是我要谢你,你怎么说这些,我不喝了,师父先前还教导……”顾越笑道:“人生在世,谁也还不清谁。”

满桌溅满金米粒,叶奴又饮下数杯酒,心里越明白,面上反倒越不害臊,笑得和一朵梨花似的,拿起抹布擦掉方才的狼藉痕迹:“《太平乐》,记住了。”

酒娘的神色无波澜,唯独一双巧手侍弄着两个梨子——去了核的酥梨中,分三次洒入霜糖,及至七分满,再加一个蜜枣,取的是“付之梨枣尽书成”的用意。

随后生炭火烤炙,将梨放于架上,时而近火,时而远火,如此一刻钟,待表面薄皮脆硬,内里的霜糖融化,再用玉碗盛起,浸入酒酿退温。

“梨花阁的烧春,不过如此,剑南的烧春,也不过如此。”叶奴的脸色红润润的,兴致盎然,没大没小地开始举杯敬酒了,“顾郎,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谁跟你不醉不归,烧春酒烈性大,适可而止。”顾越端过玉碗,放在自己面前吹凉,一手拾起银勺,“我吃梨,不理你了,自行方便。”

叶奴急道:“我才没醉,还想为你弹一曲。”顾越摇摇头,舀起一勺绵密的梨肉,塞进叶奴的嘴里:“好了,莫要逞强,就是我喝两三坛子也泛晕。”

那瞬间,甜蜜的梨汁滑过舌苔,叶奴浑身一酥,神色飞扬起来。其实他真没有醉,只是初尝请客的滋味,又偷了点腥,即便是花光月钱也高兴得很。

“酒娘,借你家琵琶一用。”不顾对面的神情,叶奴一边张口唤着玉娘,一边将轩窗统统敞开,“今日即兴弹一曲《苏小郎君在梨花阁敬谢顾郎》。”

一段商调的旋律跃在玲珑五弦之上,吸引过往游人顾盼流连,谁都叫不出曲名,却刚听就被欢快的旋律黏上,甚至还有街前的青楼舞姬伴声扬起彩裙。

叶奴第一次尝试欢快的商音大石调,指法未成型,常常漏音或失音,可他不怕错,一旦带入情绪,无论是弹弦还是挑弦,每个动作都像是在倾诉欢愉。

顾越一只胳膊撑在窗边,眸中映着颤动的琵琶弦。突然,叶奴止弦,摆了个鬼脸:“好听吗?”顾越点了点头。叶奴收住笑容,刚想缩手,被顾越一把抓住。

“手伤了没什么的,贺连这样,孟月这样,许阔也这样。”叶奴撇过脸道,“还有林蓁蓁,大概都是这样,谁敢说他的不好?指弹法更能显出曲子的张力。”

顾越张开口,想说什么,又没有说,自己饮尽坛中酒,目光飘向窗外的车水马龙,任凭叶奴抽回了那只长满晶莹血泡的,让人怜惜,却又无可奈何的小手。

由于未起正名,一曲吃梨戏在半月之内便被东市里过往之人所作的千百首新曲淹没了,谁也不再记得苏小郎君是哪位,顾郎又是哪位。

只是一夜之间,太乐署春院的小吏全知道了苏小郎君是个拿烧春酒解渴,两三坛不倒的风流人物,夹道里遇见皆殷勤地打起招呼,没有再刁难的。

叶奴也不想辜负顾越,一边跟着按部就班的韩昌君练习指法,一边偷偷趴在夏院的门后观摩坐立二部伎的大曲。他虽不识字,但耳朵很敏感,能在音律中听出故事,无论典雅通俗,无论中原西域,只要他听过,觉得好听,就不会再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