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陷敌营,半个朝廷灰飞烟灭,瓦剌的骑军就在紫荆关外耀武扬威,通往北京城的大门已经被人打开,这样的危局,二百三十年前的北宋靖康年也曾出现过,若是南渡,宋朝的阴鉴,就在眼前。
“于谦曾是家父的副手,这些年与家父一直合作无间,为人清正刚直,能力亦毋庸置疑。他是书生没错,可现在北京还有这么一位书生会振臂而起,没有被也先的铁骑吓破肝胆,没有任由主逃派占领上风,便已经是在群龙无首的首都稳定住了局面,既然他急需救援,金陵就该速速谴兵……至于此地,此处乃东南第一大坚城,城墙环绕九十六里,粮食充盈,城墙坚固,城中官员将士并无损耗,城中居民多达五十余万,现在只要能保住民心不散,这里就可以支撑下去。”
杀香月一怔,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用力地牵住了——
“侯爷若下定决心,”邝简表情平静,声音却坚定有力,当着这位三朝老人的面,紧紧攥住杀香月的手,毫不迟疑地说:“属下愿意防守金陵。”
小间中落针可闻,小间外急躁的会议还在继续——
丰城侯陷入沉吟,杀香月侧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看向身边之人——
与此同时,他动容中也想明白了邝简带他进来的原因,他手指隐隐发僵,呼吸发沉,不着痕迹地想要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邝简没有看他,却继续用力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钳在自己的手心之中。
“香月……是罢?”
良久的沉默之后,李贤的目光居然是先落在杀香月身上,杀香月眉心微蹙,不知道这又是高官衙门的什么手段,老人却垂下头去,埋头在自己的桌案上找起东西来,那桌案有些凌乱,一些不急着下发却又很紧要的公文都厚厚地堆叠在这里,最后他终于在底层找到了一册,起身,亲手递给他——
杀香月防备地盯着这个老人,没有去接,他身侧的邝简却知道丰城侯有多忙,找自己说话已经耽误了他太多时间,立刻伸手接过,然后躬身一礼,拉着香月便走了出去。
杀香月一脸阴霾,挣脱邝简自作主张的手,径直穿过人群原路折回,邝简迅速跟上,缀在他身边低声唤他的名字。
“你应该提前告诉我。”
杀香月步伐不停,冷冷地瞪他一眼。
邝简低声告罪,挺直的背脊微微压低,“是,是我考虑不周,来之前我也没法确定这里是什么情况。”
杀香月促狭地笑了笑,轻声道:“要我帮忙可以,你去和那个老头说,我要朝廷为太平教正名、赦罪、请入国教,金陵这场大灾,我自会帮。”
朝廷之前剿杀太平教时不遗余力,现在官府无暇他顾,知道太平教有民间力量了?知道城池遭不住底下的内乱和撕扯了?今日嫖了他们太平教出力,摆出既往不咎的样子,明日是不是还要再来秋后算账?
邝简低估了杀香月的胃口,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样的要求,只能压着眉头,耐心地说:“将功减罪这些都可以商量,但你说的事情太大我不能承诺你,就算是请示丰城侯,他也没办法越俎代庖定为你定这个协议。”
杀香月冷笑,甩开邝简纠缠不休的手:“那就没什么可谈了,你们大明朝亡了罢,亡了便也没有人追究我教的过失了。”
虽然知道这是杀香月的气话,一股阴寒之气还是不可遏制地从邝简身体里蹿了出来,他的手臂轻颤了一下,再没低三下四地去拦杀香月,只有轻轻的一句:“你要学你义父嚒?”邝简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悲伤,守备衙门东侧角门附近无人的回廊夹道上,他一字一句,轻轻地朝着杀香月问:“你要外族来占领我们的土地,凌辱我们的同胞,践踏我们的城池嚒……你想看金陵城尸山血海,血流成渠嚒……”
邝简沮丧地闭了闭眼睛,明明知道香月只是在跟自己撂狠话,却还是觉得很难过,很难过……其实在他苏醒后得知香月在带人炸金陵城的时候,他就认真地反思过,香月做这些是不是在跟自己赌气,因为知道自己有义务要守卫这个城池,所以他拿这么多人当筹码,来报复自己曾经辜负了他。
“罢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实在没有时间伤春悲秋。
邝简红着眼睛收拾了一番情绪,把手中的公文递给他,微微哽咽道:“这个给你,你自己想想罢。”说着再不停留,绕开杀香月,没有碰他一片衣角地走了出去。
皇城东南角狭长的夹道,杀香月冰冷的手掌紧紧攥住那公文,盯着邝简的背影,长久地立于原地——
守备衙门口等待求见的官员们的噪声还在,嗡嗡嘤嘤,人心惶惶,天边的云霭压得很低很低,杀香月身陷在一整片巍峨高大的建筑群里,心口堵滞,忽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寥:他不想讨好官府,国难当头也不是不想御敌,他就只是不痛快而已,不痛快邝简每次都这样自作主张,每次都说不清是在利用他还是为他好……杀香月浑身发抖,泄愤一样地打开手中公文,抑制住发酸的鼻子,去看这里到底写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