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大概确定这问题之后,拿着耿少卿留下的手信凌晨提审了那个甘湾,骗他说官府已经掌握了证据,他一听到’人定丝绢‘,把什么都撂了,他的确是负责这支税目的,光是今年缴上来的就有八千七百八十匹,老百姓闷头交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血汗钱进了新安江那群流氓的手里!”
钱锦说着说着也动了义愤,他从底层干上来,虽说知道这等公门小吏揩油水的方法千千万万,却还不知道有甘湾这等另辟蹊径的,直接借着朝廷的名义捏造税目上下其手!
钱锦眼睛通红,一夜未睡加上实在是怒火难抑。
邝简头疼,没法像他这样激动,想了想,问:“这个税科的名目最开始怎么来的?”
钱锦飞快道:“据甘湾说是金陵户部几年前要求征发’夏税生丝‘,不知怎么折腾的,到徽州府便变成了’人丁丝绢‘,歙县原本有一笔是国初欠麦的科目,就被人移花接木地顶替上去了。”然后钱锦又是翻案卷,又是一通的口算数字,最后道:“这笔税是正常税目的三倍,哪有人贪成这样的!这奸吏必须治罪,口供物证属下都可以做,一定不能放过他!”
邝简却不做声,只捏着太阳穴,严肃地皱着眉。
钱锦纯粹是万贯以上就不清楚钱能做什么了,以为这是甘湾和那些新安江地痞的贪墨舞弊,把人拿下就大功告成。可邝简知道这么一大笔钱,给北京五府六部所有官员开俸禄都绰绰有余了,这样一大笔金额,甘湾一介无名小卒,撑死他也吞不下。
邝简扯过一张纸笺,打算给耿逸春传个信,尽快将甘湾控制起来,不要让任何人与他接触,边写边问钱锦:“除了徽州府这一项,以往还有类似的同例嚒?”
邝简其实只是随口一问,本能觉得羊毛不会只在一只羊上薅,但很可能那些羊毛都不为人所知,没想到钱锦居然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句:“有的。”
邝简笔端一停。
钱锦的案头功夫真的是做到了极致,一宗案卷又递到了邝简眼前,“巡按两院的版籍中发现了一折呈文,说的就是这件事,但不是徽州府,是淮安府。”
“淮安府。”邝简皱眉接过卷宗。
钱锦:“正统三年淮安府县学教谕王磐曾发现本县税目有问题,曾经上报金陵巡按衙门,巡院当时长官名叫方弘静,人很好,还亲自给王磐发牌批复,属下是在留档的版籍中发现的这张。”
邝简展开那版籍文书,公文旧档十分详实,率先是王磐的呈文,紧接着抚按两院的批复,紧接着还有淮安府县衙申述……
邝简快速看完,问:“后续呢?他们当时淮安府府尹是谁,没管这事儿?”
钱锦:“管了,当时他们淮安府府尹叫吴琯,这张,这张是他给方弘静的附笔,但是再查卷宗就没有了,十五日后方弘静被调职,首告人王磐在那不久后去世,这位吴琯,也因为别的事情获了罪,之后便……”钱锦戛然而止,义愤变作一脸惊恐,无措地看着邝简。
邝简点了点头,递给他一个沉重的眼神,道:“你这一挖,是挖到铁板了。”
说着垂头又在给耿逸春的字条里加上一句:性命攸关,小心灭口。紧接着拿出信封,白麻封纸,严肃地交给钱锦:“替我跑一趟,亲手交给耿少卿,务必让他当场拆看,当场焚烧,然后你放宽心,回家先睡一觉。”
钱锦还有些懵,有些不死心道:“那……那这案子……”
邝简反问:“还想管嚒?”
钱锦迟疑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邝简看了看自己这个下属,深吸了口气:“那你需要把物证做扎实,府里户房有你信得过的人嚒?没有我给你找一个,数据一定核算清楚,不能有丝毫错误,手头其他的案子不急的就先放一放,急的交给别人。”
他认真地看着钱锦,一字一句道:“此时非同小可,一定小心谨慎。”
值房的门一开一合,屋中又恢复了沉静。
邝简先是在座椅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在阁架顶层取了一坛香粉,舀一勺倒进香炉里:事情太多,千头万绪,哪一桩都让他看不到希望。他望着那扶摇直上的烟雾发了会儿呆,正当他心情平缓了一阵,可以开始公务的当口,身后的房门又开了。
邝简心道谁啊,回身一看,没想到竟是好几日没来上衙的四爷回来了,邝捕头心头一舒,一时感觉身上的担子都轻巧了不少,不想四爷开口就是,“淮安府那边玉斯年传消息了,他已确认杀香月身份。”
一时间,邝简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那点舒心,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