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莫名其妙,抖了抖手中纸笺,“怎么了?这费心费力拿到的,他找人特意送到我家的,我没耽搁就拿来了。”
四爷声音轻佻荡漾,心里却不住地嘀咕,这怎么了?几日不见他邝简都这么阴沉了?他本以为这么大进展,邝简肯定很高兴,结果他多余一句没有,冷着个脸,就四个字:“嗯,那说吧。”
四爷也是服气这个祖宗,不知道谁又惹到他了,但他是大人,不能跟毛头小子一般见识,他翻了翻那几页纸,捡重点跟他说:“玉斯年的稽查没有问题,基本上可以确定杀香月是假名。杀香月姓吴,淮安府生人,他爹叫吴琯,是……”
“你说……谁?”
出人意表的,邝简居然对“吴琯”这个名字起了兴趣:“曾任淮安府府尹的那位?”
四爷一怔:“对,你怎么……”
邝简皱紧眉头:“正统三年秋末十月二十一日去世的?”
四爷点头,惊讶于邝简的精确:“对。”
瞬息间,邝简烦躁地捏住了太阳穴,不堪重负地将此前的事情全部串联起来,良久,他道:“四爷,我知道杀香月为什么要动户部那些人了。”
第52章
琵琶巷内,江行峥的脸上还残余着昨夜宿醉的颓唐,坐在付禹臣生前的桌案边,一边拨算珠,一边凝眉翻看这宅子前家主留下的账簿。
小胖子付怀东敦实地坐在桃木杌子上帮他分拣,一边干活一边煞有介事:“我爹爹遇害之后,我跟锦衣卫说过几次这凶案与爹爹的公务有关,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认真看过这些税目钱粮,总是翻一翻就走了,好几个都是这样。”
他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大人般的世故成熟,说话的口气似乎也颇有城府。
江行峥挑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大明税制并非统收统解,一个地方要缴多种税款,交税科目也极杂,田赋、丁粮、银两、实物税,缴税的地方也有区分,承运库、永丰仓、太仓银库,丙字库……镇府司专司缉贼捕盗,他们不是不想管,是管了也看不出门道。”
付怀东不服气,拧过身子反问:“那你怎么就能管?看得也很快!”
江行峥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继续核算,就在付怀东悻悻地以为这个大人不会再开口时,江行峥头也不抬道:“因为我不是世袭的校尉职,我小时候和你一样,是拿着算盘长大的。”
玉斯年很谨慎。
从淮安到金陵四百里地,他打包胡肇案中的细节记录、杀香月身份信息核对、十一年前吴琯府上信息,汇总足足有一摞,装在鱼筒之中让人步递回来。原本邮传方式官员多选水递、马递,但他为了确保时效还有绝对的私密,他花了大价钱单独让驿站派发少状铺兵,轮换着跑送到金陵,走正式交接文书的级别,一日一夜,飞速地送到四爷手中。
邝简飞速地将这些文卷看完,确定稽查无错漏,然后忽然沉吟着,抬头问四爷:“你是不是早知道什么?”
他此前对淮安府的推测只局限杀香月的亲人曾为胡野胡肇两兄弟所害,胡肇原是乡里捕快,后来一步步干到了淮安漕运总督,邝简猜测过杀香月可能是河上盘坝的纤夫的儿子,是某个线民船家的儿子,但是他从没设想过杀香月会是前淮安府知府的儿子,若非四爷与玉斯年早有怀疑目标,断不会如此快速果决地查出这个结果。
四爷坦然一点头:“的确是知道一些。”
邝简舔了一下嘴唇:“他怎么……”
邝简顿了一下,还是问道:“他父亲是怎么死的?”
四爷苦笑一声:“不止是父亲,是全家。吴琯信奉太平教,泄露朝廷机要,正统三年秋末,满门抄斩。”
邝简嘴角抽动了一下,良久,缓缓道:“……果然如此。”
刚刚他问话的时候,曾有一瞬间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期待,他卑鄙地希望,吴琯是“假税案”时为民请命被奸人迫害致死,好像这样杀香月就能找到一个出身良善的作证——可是他知道这个念头有多荒谬,不管钱锦查到的这件事水有多深,波及有广,它的幕后人或许可以轻易地碾碎一个平民,但是绝不可能轻易碾碎一个四品的朝廷命官。
四爷口气淡淡,谈起往事,却也染上怅然:“当年吴家三十六口斩首,清点人数时少了幼子,我其实在心中悄悄庆幸过那孩子可以逃得一命,但仔细一想也知道,他能死里逃生,只可能是被太平教所救……做父亲已是一时糊涂,做儿子也只好走上歧途,想想也不知道他怎么长大的,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少爷,一夕间家破人亡,成为朝廷钦犯,改名换姓,还要跟一群孤儿在太平教里抢食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