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学堂,一切都起了变化,那些原来的同窗都知晓了她身份,但因着之前玩得实在关系不错,见到她十分欣喜,又当她是兄弟,又当她是妹妹,听说她婚事定了,很多人都是愤愤,“便宜那江家的臭小子了!”“将来他若敢欺负你,我们非要他好看!”
她快乐又不快乐,她和他们在一起比赛很开心,可没有办法跟这些“兄弟”说自己的任何事情,没办法说自己身体每个月都会有一次的疼痛,没办法说自己在面对身体成熟时的恐慌,没办法说自己的老爹好像并不是如她想的那样宠爱自己,没办法说自己功课那么优秀可自己的亲人根本不在乎……这些男孩儿都是家中宠儿,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会获得精心的呵护和鼓励,他们背负着光宗耀祖的期望,他们无法理解她,他们和她骨子里就不一样。
玉带娇成日里鬼主意多,今日要去这里玩儿,明日要去那里玩儿,有时候她也会说,你们的姐姐妹妹呢,不如带出来一起玩,那些人都是赶紧一副饶了我吧的样子,“我家那丫头我可带不出来,我娘会把我的皮剥了。”如此几次,玉带娇便也不提了。
有一天,她忽然提出要去十六楼看热闹,她还没见识过那个地方,一群毛都没长全的小子听她这么说也有些跃跃欲试,“既然娇娇都不介意,那说去就去!”只有玉岳自命清高,说自己将来是要娶丰城侯之女的,要洁身自好不能跟伎馆沾上关系,玉带娇笑他那水仙一样的矫情性子,跟着同窗道,“那咱们去!咱们去!不管他这扫兴之人!”
那一天,玉带娇算是长了见识,秦淮河上繁华,十六楼占其八分,有穿得极其清亮的女孩子,有花销极其大方的肥胖男子,走在回廊里,她能听见、撞见古怪又新奇的事情;那一天,玉带娇第一次见到琉璃珥,并且记住了她,不是因为她漂亮,是因为所有女孩不是在哭就是在笑,唯独她不笑。
那是和她一样,关在牢笼中出不去鸟。
第36章 珍珠鸟(2)
那天回到家里,玉带娇忽然就捡起了画笔,她不知道要画什么,但内心焦灼,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烧得她浑身喀喀作响,她用力抿着那墨,咬那竹头的笔尾巴,大片连贯的线条自笔端倾泻而出,它们是强行被扑倒的女孩,肥胖狞笑的男人,从腿上蜿蜒而下的处子血,马球场上摔断的扭曲肌骨……
她父亲是正统元年进士,为人斯文周正,搬家车上运的皆是古书籍,脸上老去的皱纹里都是儒雅魅力,可她似乎天生就有画这些东西的天分,她面无表情又怒气蓬勃地画,编串成冷酷的故事,和那些世面上才子佳人你侬我侬的话本完全不同,订成一幕幕奇情暴力的小书。
不久后,玉带娇发现书院附近有一家书肆潦倒得要关门了,叫富春堂,它家地段不好,还取了个好大派头的名字,是距离贡院大门口最远的临河的一家,她找到那家的唐老板,问他有没有兴趣卖这小书,她也就是随便一找,谁知那唐老板死马当作活马医,说再经营不善就要回乡下了,脑袋一拍,便一口气粗印这淫秽的小书一百册。
玉带娇没当回儿事,这件事做完便扔在脑后,没想到一个月后,她下学时竟然被唐老板堵了个正着,胖胖的中年男人可疑地塞给她一沓宝钞,悄声问她手中可还有其他小书,如果还有,自己愿意再订。原来她那本书册又被唐老板偷偷印出五百册,可供不应求,到最后几册买家只能抬价哄抢。这让玉带娇感觉到有些意外,她的画技没有问题,名家亲自调教的过的技艺,功底扎实,可是她画的内容,显然和正统主流截然相反,她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的东西居然也可以受到欢迎,这无疑极大的鼓舞了她。
她又开始画画,笔锋阴郁粗粝,狂野得不像个女孩所作。她标好佚名,拿着书册去和唐老板谈条件,限定铅印册本,分润几层,她不贪心,但要求唐老板必须对外保密她的身份。唐永元连连称好,接过话本。紧接着玉带娇开始留意浆纸、笺纸、雕版、工艺,她通过自己父亲的渠道了解到不同印书坊的做工差别,因为忍受不了唐老板那糊弄的印本,她便扮成哥哥亲自去了一趟无锡华氏谈生意,低价谈妥后,拿着自己赚到的所有钱直接印出自己的第三本,果然,彩色套印后不模糊,不花印,再细腻如鸟篆蜗书的线条也清晰明了,栩栩如生。
她带着书册回到富春堂,拿着焕然如新的话本,重谈分润。再之后,富春堂引进藏品界的金石、图书,她则在秦氏马球会、花宴上推介宋本《容斋五笔》,金陵乃物阜文胜之地,官宦商贾,文人雅士,逐渐都知晓贡院附近的一家富春堂。唐老板那半死不活的书店开始起死回生,店面扩了一间又一间,明面上谁都知道此间老板姓唐,他们不知道,它还有另一个老板,姓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