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冥顽不灵的样子让邝简的声音骤然凶狠起来,他收紧手指,一片湍急的水声中几乎要扼死他:“邱翁杀害逄正英,他死得并不无辜!储疾只是防卫误杀,这有什么相干!”
杀香月的喉咙用力地绷起,苍白的手撕扯住他的手,一边挣扎,一边嘶哑怨忿地朝他喊:“邱翁就算该死,按你们的规矩也该是堂上认罪,签押行刑!储疾那么明显地把他推下楼去,你们为什么不追究?……都是杀了人,储疾当那么多人的面杀了人,邝简,你为什么不追究?”
那双手每一条筋络都仿佛可以力撬千钧。
刹那间,邝简手指松了一节,哑口无言。
当时情况特殊,邱翁又忽然暴起,只要储疾不承认自己有杀人意图,无论是不是吕端贤,都会将其认定为一场意外。
水声与风吼声已经过去,可河道逼仄,仍发出响亮的冲刷声,杀香月喘着气,一字一句地问:“你也察觉到邱翁还有未尽之语,对吧?你有没有想过,储疾说指认我是因为吕端贤给了他破案压力,这话原本就是用来骗你的,或许他早在你第一次离开逄府的时候就知道了凶手是谁!只是他不能说,才指认了我!”
邝简的心头蓦地一沉,他咬住后牙床,沉声道:“不可能。”
“对,不可能……”
杀香月笑了,目光深处闪着暴戾的、攫人神魂的光:“对方只是微末的老随从,他储千户若是知晓真相直接拘押便是,何必束手束脚,我被送往镇府司的刑牢,他四品千户自不必亲自刑讯犯人,又何必亲手鞭笞一个年龄身形都与邱翁极其相近的犯人!”
杀香月把怀中的纸包翻出来,仰面摔在邝简的身上,“这就是邱翁拿捏储疾的东西!”
厚厚的一卷纸包登时被打散了,纸卷有些潮湿地塌在石桥上,一眼扫过去,还是那可笑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还有那标头难以错认的“杨稷案”三个大字。
邝简瞳孔急剧地抖动了两下。
他不是没有过邱翁动机的疑心,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因为害怕出错,他反复去推敲证实了每一个环节,可他不信杀香月的搬弄,他收紧五指,大声反驳:“不可能。杨稷案我找我的上宪确认过,当年张太后还在,李大人本人就是本案的复审官,事关三杨,举世瞩目,人证、物证、口供,任何一个环节有问题,它早就被翻出来了!”
他办案手段可以斡旋游弋,但公理道义必须岿然恪守。若不然,他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身份,怎么对得起枉死的、冤屈的灵魂?
可杀香月“呵”地一声戳破了他的美梦,露出诡异至极的笑容:“那你便是不了解锦衣卫的手段了。”
“有时候他们并不是在查案子,而是’做案子‘,如何找到平头小民加以审讯,如何引导编造,如何将供词绞缠印证,你去看邱翁供状,那里记得清清楚楚,这样高明的手段,大罗神仙来查也不会查出问题,因为证词一切为真,天衣无缝,没有破绽……卷入杨稷案的底层十六口人早便死了,若不是圣上当年夸了逄正英一句’急公好义‘,想来邱翁也活不了这许多年……!”
邝简扼着杀香月下颚柔软的空腔,杀香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低沉有力地砸在他的身上。
“正统三年杨稷案是伪造的假案,逄府的名、利、官、位,从头至尾,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逄正英一死,储疾独木难支,邱翁杀害逄正英后又被储疾察觉,这才铤而走险拿了这些东西威胁他……邝捕头!”
杀香月气势冷艳,盯着邝简,目光森然而沉重:“储疾那不是误杀,那是在灭口!”
忽然间,邝简的一颗心狂跳起来,内疚与悚然将他层层吞没。
杀香月见他思绪已乱,立刻踹了他一脚,奔也似的从他身下逃离。
可这一次,邝简没有去追,杀香月直冲出数百米,察觉异样才若有所思地回头,月影轻抹过饱满的夜空,高陡的子母桥上邝简孤介落魄地坐着,目光空空地盯着某处,一动不动,杀香月见那怅然的模样,心中顿时生起古怪的波澜,原地也跟着停驻了几个弹指,可很快,他毅然转过头去,飞快离开。
月色下河水温柔,荠麦青青,只半盏茶的功夫,城西旷野便再不见他踪影。
第20章 城北案(3)
储疾从河里被人打捞出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那件鸦青色的飞鱼服。
逄府大楼建成后流年不利,三日内连死三人,还被贼人进出,这件事立刻传遍整个金陵,兵备道副统领胡野听说了被打捞出来的储疾并无其他伤口,只有喉骨全裂卡着一枚暗器,闻言立刻赶到逄府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