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脚印清晰地洇在子桥的白石板上,储疾挎刀迈步,想那贼人一定是过桥窜入了对岸麦田之中,当即毫不迟疑地追驰而去,他脚步有力,一步步踏在白石板上发出咄咄地声音。
而邝简蹲在母桥上,压低呼吸,伸手去搓杀香月冰冷的手——
时间紧迫,他做不出复杂的诡计,只能让杀香月从子桥一路向北,做出迈入稻田的假象,然后再踩着脚印倒步退回,邝简在驰道上接应,粗鲁地脱下外衣裹紧他,下巴抵着他的头,用尽全力只来得及抱一下,然后不由分说地背起他,快步爬蹬上母桥,储疾动作够快,几乎是在他们刚刚伏下身子,他便追到桥边,此时声音逐渐迫近,邝简一下一下地呼吸,极尽的距离里,听得清储疾“咚咚咚咚”地脚步。
杀香月手很冷,脸色也冰冷,整个人僵得就像一块冷硬的石头,几缕碎发湿漉漉地挂在苍白的脸上,薄薄的眼皮,轻轻地颤动。邝简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以为他在害怕,可眼下时机不对,不然他很想出声安慰他,说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他在,就算发现了也无妨。
子桥上的脚步声骤然间停住了——
邝简呼吸跟着一顿。
可储疾却不是因为发现了他们,不算宽阔的河道里,水面上忽然泛起涟漪,一个紧接着一个,很快,桥面忽然震荡了起来,受惊的宿鸟从两侧的麦田里呼啦啦地飞将起来,远处来时的闸墙轰隆一声,忽然传来剧烈的震动!
水闸开了。
几乎是毫无预兆的,水龙猛地跨过水渠,沿着秦淮的小长干喷将出来,不算宽广的河道发出轰隆隆的地鸣,波涛訇响,有如群鲸跃海,排山倒海而来——
就在此时,杀香月站起身来。
邝简心头一惊,只见他轻轻地摇晃了一下,似乎是蹲麻了腿,又像是剥掉了什么无用的外壳,他毫不迟疑地迈到石桥扶手跟前,大声地喝了一句:“储疾!”
月光将杀香月的脸照亮,储疾骤然回头,看清后,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是你?”
水龙奔涌,已至桥头!
杀香月俯瞰点头:“是我。”
白色的宿鸟在蓝紫色的夜幕下骤然高飞,杀香月殊无表情地轻声说:“我来送你见阎罗。”
第19章 坠伥鬼(4)
水流,荒郊,黑衣,白桥。
杀香月站在斗拱的最前端,邝简匆忙起身,却来不及阻拦,从背后看,他只能瞧见杀香月做了一个古怪的起手势,从下至上,仿佛是凌空持了利刃,反手一划!
他披在他身上的衣服坠落桥上,水流奔涌,储疾被那无形的巨力冲击到,那力量是如此强大,他本已欺近母桥的一侧,却骤然后退几步!脖子上“喀”地张开一道血盆大口,头颅后仰,眼见着就要应声掉落!储疾仓皇抓住了自己的喉咙,却仰面跌下桥去!
沉重的冲击声!
就像几个时辰前的冲击声那般,浪打桥头,溅起巨大的水花!肉身坠落,鞭得水流狂鸣!
“你做了什么!”
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传遍了邝简全身,他猛地将杀香月打倒在地,朝着他的脸一拳砸了过去,“混账东西!你做了什么!”
水流震得石桥巨响,杀香月仰面倒地,被人狠狠地压在地上!他听不全邝简的问话,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怒吼声,他本能地大声吼回去:“我没有,是他失足落水!”杀香月的手臂迸出一条条的青筋,剧烈的耳鸣让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但他没有还手,只是用力喊回去!
邝简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再次提起了拳头,“杀香月,别撒谎!他是被割了喉才落水,要我去那座桥上给你指血迹嚒!”
电光火石,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邝简眼见储疾栽下去的那一刹那,就意识到整件事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月色落在杀香月的脸上,把他釉出冰冷的蓝紫色,邝简掐着他的喉咙,一双手因愤怒而猛烈地发抖……这世上还没有人……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肆无忌惮、赤裸裸的杀人!杀香月当时的动作,如此如此狠厉,如此决绝,毫不迟疑,云淡风轻!储疾也是成名多年的锦衣卫,可面对他竟然一点招架的余地都没有,眼前的,这到底是什么人?眼前的,这到底是什么魔鬼?!
“呵……呵呵……”
邝简掐着他的脖子毫不放松,杀香月用力地挣扎了几下,挣不脱,便不挣扎了,“对……是我杀的……”他偏头,朝着邝简无所谓的笑,容色明艳,嚣张得近乎猖狂:“我杀他,是因为他该死。”
巨鸣在旷野间回荡,他剥掉他的温静熨帖,露出邪戾的、如妖似魔的表情,“储疾如何杀人,我便要他如何死,邱翁昨夜坠楼,我便要他今日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