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待她如同龄同乡的玩伴,两人平日都擅长在太后前演出一副规矩模样,碰着面了顽性全都冒了出来。
宫辇行至太和殿前,便是有宫人掌灯,前后也犹如幽暗池水般望不着边际。
便是金盈欢嫁进宫里时,也不曾亲眼见过一次汉白玉的广袤大廷。
她同他一起走到宫中最高的楼屋前,如何仰头都看不清顶端的尽头。
“会不会有七八丈那么高?”
“十丈。”
“十丈?!”
这样一望,人都渺小如芥子,在庄严大殿前如路过的飞鸟一般。
陈毫已经备好了梯子,四处派了多人扶好看好,还特意备了宽大软垫,生怕有主子摔下来。
先有奴仆告罪一声爬到先前,把前后都照明了,再小心扶他们一起上去。
等两人相继站在宫殿最高处的中央,更漏声已到了子时。
这也是柳承炎第一次站在这样高的地方。
十丈,像是能用手碰到天上云雾一般。
他顺着心意高高举起手,能感受到夜风吹拂而过。
在这样高的地方,甚至能看见各宫远景,月下景山,还有泛着粼粼波光的中海与南海。
他竟是这万物的主人。
柳承炎喜欢站在高处,但从前孩童般的玩闹,以无法再应和此刻的心情。
他在夜色里鸟瞰万物,一时间忽然懂了天子二字。
便如天,便如地。
百姓子民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样子。
但一呼一吸,一饮一啄,皆是与他有关。
站在高处,便看得见风河流转,繁星无数。
他将在这宫城里度过全部的生命,直到最终化为繁星之一。
金盈欢原本还有几分玩闹的心情,此刻站在他的身侧,也只有静默。
像是醉意笑意都被风吹散了,只看见自己在这天地之间,如一瞬的烛火。
她下意识抓了他的袍角。
柳承炎望了许久山河宫阙,才回首看她。
“怕掉下去?”
“不怕。”金盈欢笑起来,觉得此刻美满如梦,心里都很舍不得时间会继续往前走。
“我是在想,如果你冷,也可以靠一靠我。”
“好啊。”他俯身亲了下她的额发:“走,回去休息了。”
-2-
消息隐瞒地很好,之后几天里甚至无人知道侧房的长梯曾被动过,只知道皇帝曾经留宿在金嫔那里。
说来奇怪,金嫔承宠数次,至今没有封号,先前在御花园里逗仙鹤时好像还被宸嫔冷言讥讽过。
这种无关痛痒的八卦反而是允许传的,不仅传到坤宁宫里,乾清宫也一样清楚消息。
冯润心如今行动不便,特意去送了一趟桂花藕羹,自罪管教不力。
“宸嫔的性子你也清楚,哪里是你的问题。”柳承炎亲手给她垫了个软枕,扶着皇后在黄梨木榻上休息:“她不过是气我半月都未去见她,使些小性子罢了。”
“润心难得来看我,不提旁人。”
小皇后怀着双胎,虽然太医嬷嬷都悉心照顾着,难免会有水肿不适,鞋子前后改过好几回。
她看着疲惫,但一笑起来仍如春风化雨。
“陈毫,皇上近来可好?”
大太监愣了下,看着柳承炎不敢开口。
柳承炎冷嗤一声,还在生着气。
冯润心看出蹊跷来,伸手揉他的眉心。
“再皱眉要生川字纹了。”
也是她来得日子凑巧。
今□□里安置了秋猎之事,有言官直谏上言,气得他差点当着文武的面拿砚台砸人。
早在两个月前,柳承炎便和冯穆商量着秋猎一事。
秋狩那是趁着鹿肥羊润去策马行乐,算是各朝天子的娱乐项目。
当下边境常有鞑靼作乱掳掠,柳承炎哪里有心情去旁处休憩。
鞑子抢一回北境,他就怒意多一分。
最好是借着秋猎的名义移营向北巧妙行兵,多方布置痛杀一回。
秋天这个节骨眼,对南对北都极为关键。
南方多耕种桑织,春种秋收,到了九月十月便是农忙落幕,可以获得一整年的丰收。
同样,对于北方游牧民族来说,春夏马枯羊瘦,秋季前后正是大肆牧马放羊的好时节。
一到这个时候,不同部落不同民族的牧民都要争夺领地纵横羊马,便是要把绿海般的草原啃秃了才转场至另一处。
再丰茂的草原也经不住这么多部族争抢圈地,抢到的便逍遥自在,抢不到地索性南下劫掠,拿走不少汉人的粮食器皿也算是收获。
往往这时候还会杀戮性命,妇女婴儿深受其害。
这些游贼抢了就跑,来去无影,年年都如鼠患蝗虫般骚扰北境,放肆下作至极!
朝廷有意布兵北上,一为劫马二为驱患,照理是民之所向,没有任何问题。
柳承炎上朝时根本没打算提这件事,由兵部安排好布阵路程便是。
哪想到有言官骤然跳出来,跟要刨他祖坟一般就是不答应!
“皇上!此乃诱杀,当称不仁不义之举!”
“贸然出击太过草率,望陛下深思细量,切勿鲁莽行事!”
“鞑靼无德,可我大昭端行多年,岂能效仿蛮夷作风!”
一帮言官岂止是笏板上写满了劝诫的废话,真跪在庭前说起来就是没完,唾沫星子乱飞不说还一脸悲壮激昂。
一个跪三个跪,见皇帝脸都黑了索性一群人齐刷刷跪下来,就是不从。
皇上,你都没有正式下战书就去偷袭人家,这是不仁不义,是败坏我大昭国威啊!!
外邦夷狄抢掠厮杀那是他们野蛮成性,可咱们行端坐正,怎么能抢别人的东西!大昭的脸还往哪里搁!
出兵打仗这种事怎么也得准备个三五年吧,以前回回打仗回回输,几十年前国都都差点保不住了,绝对不能这样!!
柳承炎听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他读书时就听说朝中尚文贬武,甚至有些武官为了讨好文官还特意去学书法学画画。
但是人家都欺负到这份上了,还在这讲仁义道德君子行径,圣贤书读疯了这是?!
他握着一盏茶尽是腹诽,表面沉着脸色没有说话,台下言官更是觉得自己深明大义,十几人轮起来滔滔不绝。
冯穆虽然是个自幼习武的文官,这时候也黑了脸,大有要撸了袖子揍人的冲动。
冯老将军三言两语挡了回去,但也在看皇帝这边的反应。
“陛下,秋猎之事万万不可,恳请三思!”
“万邦上国不可诈取横夺,有失祖宗颜面!”
等争论声三三两两的安静下来,最高位的皇帝才缓缓开口。
“赐廷杖五十,剥官位罚守忠烈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