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太傅说笑了。”
他迈步进去,里面烛火都熄了几盏。
少年皇帝坐在昏暗的龙椅里,独自揉着眉心。
“陛下,”翁奕为照例行了个礼:“《大昭统银律》已修至末尾,仍数十条律令事关江山,终得由陛下定夺。”
“放在案上。”
柳承炎坐起来了一些,声音里透着疲惫。
“老师,我有两件事想了许久,还请您赐教。”
“陛下请讲。”
“一是,广开海路经商往来既然是个万贯入库的好事,先祖为何屡下禁令?”
“二是,天下无铜久矣,可有什么办法?”
他有时候很能明白冯穆和白睦序的一分默然。
想要以身报国,壮大江山。
但碰见难缠的问题,再有雄心也使不出力来。
南北矿源他已经悉数查了,确实诸省矿脉都勘探诸多,采不抵用。
百姓一贯两贯的铜钱要使,兵营里铜炮铜枪一样要造。
说是铜,用量一大,有时候比银子还来得稀缺。
至于开港通商,宋时使得,为何如今使不得?
太//祖爷爷文韬武略,前头也有好几任先祖韬略过人,可都下了海禁,不再复现永乐巨船之奇景。
为什么?
翁奕为终于笑起来。
“原来陛下在烦忧此事。”
“如果臣说,这两事的答案,是同一个谜底呢?”
“怎么可能?”柳承炎奇道:“老师切莫这时候说笑。”
“真不是说笑。”
翁奕为接了御赐的纸笔,落腕运笔,力透纸背。
“万事皆如江流,终是要同归一处。”
“陛下请看。”
他落笔展纸,陈毫忙不迭掌灯明堂。
光芒乍现,映亮二字。
『日本』
柳承炎瞳孔略缩,久久没有出声。
症结竟在这里。
日本乃是一处番国名,因蛮夷混乱,世人常称东瀛。
汉时那儿只得了个倭国的名号,到了唐时那儿的圣德太子致信给隋炀帝,称“日出处太子致日落处太子”,后来才由遣唐使更名为日本,偏安一隅。
他听人提过,但也只是略有印象,没法把这两者关联上。
翁奕为反而深鞠一躬,道此事白首辅更为了解,还劳请传他一回。
皇帝登即允诺。
“快去请白首辅来。”
陈毫跑去首辅府里,白首辅正在泡脚。
太监急得不行:“皇上有国务要事请您相商,快些动身吧!”
白首辅心疼那一盆刚打的热水:“我这脚刚放进去……就一盏茶,来人,给陈公公看茶!”
陈毫哪里喝得下,紧等慢等这祖宗泡完了脚,快马加鞭地把人送去了乾清宫。
谁想到另一边灯火亮堂,皇帝终是宽解了烦忧,在和翁太傅一同用夜宵。
白首辅一翻袖子:“皇上好雅兴,也不等臣来!”
陈毫:“……”
乳酪茶同栗子饼一同上了,白首辅一手捂着胡子一手捏饼,不紧不慢把毕生所知一一讲了出来。
“翁太傅断症无虞,臣愿详解一二。”
当初开国时海贸昌荣,自然是大赚过好些年,还有过名臣郑和几下西洋的美谈。
可后来海禁再三加严,原因无非是倭寇二字。
倭寇这个存在,就跟耗子一般烦人。
东南还有海盗勾连着沆瀣一气,坑害了不少海商。
过海经商本来就是把命搭出去的买卖,就算套利无数赚着了金银,一个巨浪拍过来可能连收尸都难。
无独有偶,倭寇神出鬼没掳掠抢劫,甚至还会上岸放火抢掠,性质极其恶劣。
按史官的记录,那叫‘其来如奔狼,其去如惊鸟’。
太//祖刚建国那会儿一度下令,让福建浙江濒海九卫造六百余艘海舟抵御倭寇,可官船浩荡缓慢,倭舟来去轻快。
拿屠龙刀砍老鼠,刀再好也砍不着。
商船几经劫掠,丰厚利润尽归倭寇所有,几番反复之后倭寇更众,祸患扩张自数港海岸,民众苦不堪言。
老皇帝秉持的是养兵千万不费民一钱,碰着这么麻烦的事索性一禁了之。
原话禁的可不是官船海贸,而是‘......今两广、浙江、福建愚民无知,往往交通外番私贸货物,故禁之。’
里头的外番,说的就是这自称日本的岛国里迭出不穷的海老鼠。
柳承炎听到这里,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看过的户部账簿,隐隐记起来了什么。
“等一下。”
他打断了白首辅的叙述,努力回忆前头账目的寥寥数语。
“日本……有铜?”
白首辅捋须长笑。
“正是。”
海禁防的是倭寇出没,海船载的亦是自倭国来的铜石。
大昭与倭国通商数年,早就做熟了买卖。
如今倭国还有涨价居奇的势头,要钱时可没有所谓的敬重。
想来也是飘了。
两件事还真就碰在一起,像个天大的笑话。
柳承炎并不熟番邦之事,多亏有首辅前朝便操持政务数十年,今天刚好悉心讨教。
“这个倭国的王,便不惧大昭威势,对匪寇之事默许多年?”
白首辅与翁太傅相视一眼,一块儿摇头。
“哪儿来的什么王。”
听外使说,倭国现在乱得好比春秋战国一般。
只不过前朝的春秋有奇才辈出,多壮歌血志之史。
那海岛里的割据争斗,也不过是数万人乱打一气罢了。
便是这样乱,才有民不聊生,落草为寇,四处抢掠。
国不当国,君不复君,自海内祸患至海外,百年了仍未太平。
一面抢掠福建浙江的良民,一面还买卖铜矿要与官船做生意,贪婪下作不过如此!
柳承炎并非善类,也绝没有被人抢了还同人和气谈事的道理。
他听到这里,才散出冷意,似笑非笑道:“大国行事端方,自然不能同鼠辈一般龌龊。”
白首辅深深俯首:“正是。”
“那昭告藩国自理政乱,时限三月,也是仁德所在。”
翁太傅忍笑拱手:“陛下圣明。”
这一封诏书,便是送到倭国手里,也没有个所谓的君主能率众接下。
甚好,甚好。
三月之后,他不介意踏平屿岛,去寇留矿。
这亦是皇恩浩荡,还番臣真正太平。
如此一举,方称得一声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