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宅院里,下人们往来进出,外宅待客的花厅里头竟没有半分停歇。
今日又是一群官员候在花厅,个个伸长了脖子,只盼着陈首辅能够早早的回来。
“不是说好了是今日就到么?怎么还不见人影?”有等不及的老大人只嫌手里的热茶烧心,丢在桌上,原地打着弯儿的转圈。
“是啊,怎么还没回来……”
一个人等不及起来,跟前便有四五个跟着起身张望的。
不知道外头是谁喊了一句——“姑爷回来了!”
一时间,屋里便闹腾起来,甫才还能坐着好好说话的官老爷们,这会儿谁也不愿意叫旁人挡住了身影,争先恐后的想要站在前头。
便见自外头进来一人,丫鬟模样,身后跟着十几个随行的小子,见了众人,先是福身一拜,才说起了主子交代的话。
“诸位大人,我家姑爷还没进门儿,就叫南院王府的人给叫了去。”那丫鬟说着,脸上不免也浮出喜色。
又道了一句闲话,“诸位大人若是等的心急,便自去南院王府寻人,若是不急,我家老爷的意思,叫诸位留着用饭,吃完了饭,再去南院王府不迟。”
“这……”
刚才还心急如焚的几人,听到南院王的名号,这会儿便一个两个的都不说话。
“哎,我去王府寻人!”最开始那个上了年纪的大人道。
此人姓徐,原先是南院王旧部,后因苏家的缘故,陈志高得了南院王——周英毅的器重,此人才投了陈志高门下。
听说陈首辅去了南院王府,旁人心怯于南院王的威名,不敢前去,这位徐大人却是没有这份担忧。
其他人等,有跟着同行的,也有自行回去的。
那传话的小丫鬟看着众人散去,才垂目进了花厅,绕过后堂,回了内宅的院子。
屋里坐着两人,底下伺候的丫鬟都是低眉顺眼模样,没有一个敢抬头多看一眼的。
“小姐,人都打发走了。”
榻上,苏南枝正闭目养神,她才沐浴,身后站着一个绞发的丫鬟,身上穿着莺黄的绒面夹袄,上簪着绒花,一身正红色石榴裙搭着碧海靛青蓝的对襟儿,腰里坠着两块成色上好的玉坠儿。
因在绞发,手腕上的一对碧玉镯子也朝上拨在了小臂,免得磕碰到了主子。
苏南枝没有说话,却听她身后的丫鬟道:“知道了,下去吧。”
陈志高也散着发,歪在一旁的软榻上小睡,眼睛也没抬的拿手指勾了勾苏南枝的手心。
“你把人都请去了南院王府,回头那边要是说我不在,可就露馅儿了啊。”这阵子只在路上奔波,好不容易回了家里,沾上软塌,他便困得睁不开眼。
苏南枝拨弄着他的指节,冷笑一声道:“干爹不是说什么都能容了我么,不过是扯了个谎,他还能揭了我的底细不成?”
她口中的干爹,说的是南院王周英毅。
南院王是先帝一母同袍的亲兄弟,当初先帝与长公主的皇位之争,亏得南院王率领十万精兵进云中府护驾,才替先帝守住了江山。
后加封亲王,在先帝临终之时,得托孤重任,一时间朝堂上下,虽有小皇帝临政,但谁人不知,这后梁的江山,实则掌握在南院王手里。
而南院王偏宠苏家嫡女的消息,更是人尽皆知。
苏家有子十数人,唯有嫡女苏南枝是正室所出,听坊间传言,这位苏家小姐能在一众兄弟之中独承家业,得了后梁的富贵命脉也多因那位南院王的功劳。
只是,今日听苏南枝提及那位,语气里却有些许不满。
陈志高默声片刻,伸手环住了她的腰身,闷声道:“便是你要扯谎,也得跟人家那边通个口信儿,这凭空一句,全凭他们猜测,可未必能够全中。”
“他不是最爱猜我心思,给他机会,还敢嫌弃?”苏南枝呛声道。
“梅梅……”陈志高又嚅糯一声。
苏南枝到底是舍不得抹了他的面子,便顺着台阶下来,她扭头跟身后的丫鬟道:“琼玖,你去一趟南院王府,跟干爹说,我过了晌午,便带着姑爷过去。”
琼玖点头领命,走到门口,又打帘子回头问了一句:“主子,要那府里留饭么?”
便听陈志高微微欠身坐起道:“留的,小姐念着王爷呢,只在那边歇下。”
“是……”
苏南枝笑看他,嗔道:“你这么有主见就把决定替我做了,回头家里这边闹将起来,你来替我哄着?”
陈志高翻身起来,捡过方才琼玖擦到一半儿的头发,站在她身后道:“算你疼和我,成不?咱们这会儿也歇不住,待会儿你挽了发,先去给母亲请安,再去那院跟父亲说会儿话。”
“……夜里歇在南院王府那边,也叫我避避风头。”
苏南枝道:“把我安排好了,你好进宫跟人家眉来眼去?”
想到这里,苏南枝不禁有些开始头疼,她抓紧了陈志高的手背,指甲陷在他的皮肉,咬紧了一排皓齿。
陈志高伴她多年,当即就明白了她又头疼,忙把人抱在怀里,一只手摩挲着她的脊背,另一只手在她发间轻轻揉捏,好叫她好受一些。
“忍一忍梅梅,忍一忍就好了。”陈志高小声的道。
她这是娘胎里带来的顽疾,只要动怒,就会头疼。
找了大夫来看,说是胎里毒,治不了,只能慢慢调养才是。
每每发作,只要生生挺了过去,身子就会慢慢习惯了那般疼痛,久而久之,反倒就不会疼了。
若是非要吃那些止疼的汤药,恐要伤及筋脉,反倒会日渐的出现狂躁气郁的症状,若是严重,还可能会有疯癫迟暮之症。
苏南枝最爱自己的容颜,更是不能忍受自己有疯了的一日。
便尊了医嘱,只食补的调理,咬着牙扛过每一次发作。
这会儿,苏南枝疼的出了眼泪,一口咬在了陈志高的肩头,牙齿镶进肉里,也抵挡不住那绞了筋骨的疼痛。
等她熬过了那钻心的疼,才红着眼圈把陈志高踢开。
“都怪你!非要惹我生气,疼死了你知道么!”苏南枝委屈的拿帕子沾眼角的泪花。
陈志高忙给她捧了温茶,嘴里哄道:“梅梅乖,都怪我不好,你再等我一等,我肯定能把那些碍眼的事情给处置了的。”
苏南枝含着眼泪睨他:“处置什么?她是太后,你是忠臣,有小皇帝在中间横亘,你处置谁去?”
当朝太后要抢她的赘婿,她就得认命?
笑话!
苏南枝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咬紧银牙,眼眶含泪道:“他们敢这么欺负我,不过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我是一个外人,跟他们没有血亲的外人,若是父亲在……”
陈志高听到她提起父亲二字,当下便握紧了她的手,吻着她的掌心,一下又一下。
“没人敢欺负你的。”他把人圈在怀里,“出鬼见愁的时候,爹爹跟我说过,他的梅梅,定会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她配得起所有美好的词汇,值得倾其所有去珍视。”
苏南枝眼圈红红,抬眸看他,咬着唇道:“我没见过爹爹……”
陈志高笑道:“太子爷见过你的,那会儿我在探白军比试里拔得头筹,得太子爷提拔,点了我一同跑了趟云中府。”
“真的?”苏南枝问道。
因母亲时常提点的缘故,她早早的就知道了,苏家待她好,南院王待她好,都是有因有果的,唯有她的亲生父亲,才是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
她虽没能见过爹爹一面,但陈志高,便是他送来的最好礼物。
“我还能骗你么?”陈志高把人抱在怀中,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脊背。
“……那会儿正值元宵灯会,你在高台之上,穿着一身儿福气团圆的满绣红袄,娘亲抱着你在看灯,怀里提了一盏兔儿团月的灯笼,只看着台下的七彩盘舞笑的拍手。”
“我好看么?”苏南枝抓住他胸前的衣裳,外头问道。
“好看极了。”陈志高认真道,“太子爷看的入了痴,我也是头一次瞧见神仙一样的小姑娘。”
他低头吃她的唇,说着叫人高兴的话:“那会儿我就在想,若是这位神仙妹妹以后成了我的夫人,便是舍了命,我也愿意!”
苏南枝教他哄得咯咯的笑,也不哭了,羞赧的揽住他的腰身,埋头在他胸前。
“头疼真的好难受,你再也别惹我头疼了……”她语气沉闷,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陈志高认真的点头:“不会了,再也不会叫你头疼了。”
他从大陈出来,离了鬼见愁踩在后梁的土地之上,此生,便只为她活着。
等外头丫鬟进来传饭,两个人草草吃了一些,才出了院子,去了上房。
苏家那边一应安排暂且不论,芸生驿馆这边却真出了事情。
果然如那驿站差官所言,姓段的是当今小皇帝的亲娘舅,是正经的皇亲国戚。
放在寻常百姓人家,娘亲舅大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自小皇帝登基以后,姓段的仗着他妹子与外甥的名义,没少做那些蛮横龌龊的事情。
又因这道关系放着,便是南院王府与陈首辅那边,也不多搭理他的。
上行下效,上头顶了天的大人物都不跟段家计较,底下的官员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次闹出大陈那边的使臣叫这位段国舅招惹了的消息,户部的人急的团团转,但谁也没有法子解决。
“去找陈首辅的人怎么还没回来?”户部侍郎姓秋,两脚沾火,原地走的鞋都要磨破。
秋侍郎一边打发人再去苏家去问,一边又使了人去衙门口传话,便是段国舅使什么手段威逼利透,县衙门那边也要定住,千万不能派了官差去跟大陈的人杠上。
秋侍郎身旁有个得力的主事,姓乔,名小甲,乃秋侍郎的岳家侄儿,是个有些脑子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