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沈琅这样的高手都孕育得如此艰难,那就更别提戚忍冬的母亲了,当年戚燕衡在长辈的安排下成婚时,小夫妻都就只十五六岁的光景,戚夫人是戚家收养的女儿,同样天资超凡,武艺高强,但自她怀上孩子后就迅速衰弱,勉强支撑到分娩,最后不幸血崩而亡。
当时的戚燕衡无法忤逆长老们的要求,娶了一直以来当成妹妹的女孩儿,这对小夫妻在懵懂中成婚,也许都还未想清楚未来的道路呢,就又稀里糊涂地有了孩子,眼见这新生儿不受控制地汲取着母亲的性命,少年戚燕衡当然主张流掉孩子,保护母亲,可——
在这偌大的戚氏里,会这么想的竟只有他一个。
收养的孤女怎么能和未来的嫡子相比呢?不仅是家族长老,就连戚燕衡的妹妹兼妻子也是这么认为的,在戚燕衡被送到沈氏隐岛潜修时,这个可怜的小少女早在潜移默化中被戚氏驯养,她坚定地渴望着为戚氏嫡脉生下孩子,不计代价,哪怕献出性命。
在最后,这孩子到底是健康地诞生了,但他的年轻的小母亲却形销骨立,在血流不止的痛苦中,死在了戚燕衡的怀里。
缪宣没有见到这一幕,等他赶到辽东时也只来得及参加葬礼,但他却亲眼见证了戚氏长老在葬礼上催婚鳏夫的阴间操作——
这群人是真的打心底里认为,一个妻子换一个孩子是一门很值的生意,既然生得出来,死个把人也不算什么,多娶妻多纳妾不就好了?
这一切都在少年戚燕衡的内心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疤,也正是因此,在他执掌戚氏后,前一代的长老几乎全都销声匿迹,而他独自抚养戚忍冬长大,时至今日也坦荡地当着鳏夫。
三大门派继承人为了单身都付出了太多,戚燕衡是每年都在躲避催婚,拒绝相亲;缪宣则更难一些,毕竟麒麟卫是为皇家办事,因此在隐岛出柜后他又面临着皇室赐婚,于是不得不在金銮殿前大声说出“我在女人面前,就是不行”。
后者过于惊悚,不要说老皇帝小太子兰妃娘娘,就连见多识广的魏谨,在当时都是一脸空白,如遭雷殛……
兰宣不适合成家立业,别说伴侣亲人了,他甚至不应当有任何亲密的朋友,否则他们只会因为他的缘故,承担不必要的苦楚和折磨。
缪宣非常清楚地明白这一点,而在这二十年来,他也确实很好地保持了孤独。
南下的日期已经订好,这一次的圣旨可不能再有差错,缪宣磨磨蹭蹭地在靠谱老唐的帮助下安排好了行程。
回程不再需要赶路,但这一次还得额外带上戚忍冬和幽蓟台的子弟与随侍,当然……还有已经丢弃身份的“小郡王妃”。
缪宣决定把这死里逃生的小姑娘塞进随侍的车马中,这阴差阳错的,小姑娘反而有了合适的藏身之处,否则麒麟卫的队伍里跟着一个小沙弥,怎么看都很古怪,到时候又是一番口诛笔伐,麒麟卫倒是无所谓,可小姑娘在未来就难办了。
也就在缪宣打算找戚燕衡通融一下交情,顺便告别的时候,这对父子倒是率先来拜访他,作为即将送独子远行的老父亲,戚燕衡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忧虑的神情,他只是十分客气地提出了一个请求。
“这孩子从未离开辽东,此次南下也不知道何时能与我再会,他又年少轻狂,没有人能管束……”戚燕衡轻声叹息,随即陈恳地望着缪宣,“我厚颜请求,想让银藤拜你做干亲义父。”
缪宣:“啊……?”
戚忍冬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缪宣,仿佛此刻只要他露出一丝一毫愿意的神情,这少年就能跪地下拜,大喝“义父在上,受孩儿一拜”。
且不论“拨云见日,茅塞顿开”的可能性,缪-独狼-宣当即就斩钉截铁地拒绝:“万不必如此!不论是什么身份,我都会尽己所能地照顾银藤,兰氏早已灭门,我就当他是自家子侄。”
话说到这份上,那就不好再强求了,戚燕衡虽然早就猜到了兰宣会拒绝,但事情果真同他料想的一样时,他还是感到了一闪而逝的失望。
兰宣一直都是这样执着的人,而在这种时候,戚燕衡总是拿兰宣没有办法的。
二十年前的他劝不住执意上京的小师兄,十年前的他又请不来麒麟卫的指挥使,到了如今,他也挽不回划清界限的兰掌门。
戚燕衡能清楚地察觉到兰宣对这个社会的不满,但兰宣宁愿接受皇室的荒唐驭使,也不愿与戚氏一同另寻出路,不论幽蓟台如何暗示,兰宣总是视而不见,仿佛这麒麟卫的指挥使是个多么好的职位……
然而慈不掌兵,善不为官,以兰宣的性情,他早晚有一天会溺亡在京畿这个臭水沟里。
戚燕衡侧首望向兰宣,除了眼角的细纹,时光似乎并未在这个男人的身上留下什么刻印,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温和而坚定的,而这份坦然与无所畏惧,令人忍不住地向往又担忧。
辽东的好时候并不多,春日更是短得令人叹息,眼看着雪水即将融化殆尽,很快的,干燥的风沙就会取代润泽的淳风,霸占辽东的天空。
拜义父失败,但托付子弟还是成功的,戚忍冬在拜过缪宣后便乖巧地离开了,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了,比起几日前,似乎变得格外沉闷。
缪宣望着少年回到车队,沐凤阳斗鸡一样怼了上去,也不管他说了什么,戚忍冬都不为所动,这一拳打在棉花上,反而叫沐凤阳面露怒意。
缪宣:“……”
明明年纪小一些,但戚忍冬的心理年龄看起来却似乎比沐凤阳大不少,大概因为前者是嫡长子,自小协理辽东事务;而后者是老王爷幺子,从没受过什么委屈,也从未担过什么重任。
“不论是银藤还是幽蓟台的子弟随侍,全部都随你调度。”戚燕衡突然轻声道,“不必同他们客气,银藤那小子只在辽东长大,眼界被限制在这里了,脾性就难免桀骜孤高,不过胜在悟性尚可,一般讲道理他都会听,你随意指派就行。”
难为天下父母心,表面上是毫不在乎,实际上却又反复托付,缪宣相信戚燕衡给儿子上的保险必然不止他这一层,但他还是十分郑重地道:“我必定保他平安。”
这一回倒是戚燕衡说不出话了,他清楚兰宣是多么重视承诺的人,既然他这么说了,那他就一定能做到,就算皇帝想要伤害银藤,兰宣也能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回辽东。
戚燕衡遥遥望着远方的白水黑山,一个月前他在襄平城墙上迎接了麒麟卫,而一个月后他又在这里千里送别,这片泼墨般的土地是他的根脉,而这里却留不住兰宣。
缪宣顺着戚燕衡的视线,望见了塞北的大好山河,他是很喜欢这里的,即便不在春日:“也不知道下一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戚燕衡收回视线:“快了,不用过多久。”
“那我就盼着再会了。”缪宣只当这是客气话,继续这个调调客套道,“时间过得真快,我们认识已经快三十年了吧?什么时候再回一次隐岛呢?”
“早晚的事……”戚燕衡顺着这话,也回想起了一些过去的记忆,“我第一次上隐岛的时候还不满七岁吧?”
缪宣失笑:“是啊,很秀气,在海岛上还披着毛领氅衣。”
不仅如此,幼年时的戚燕衡相当乖巧文静,又因为眉眼柔和,以至于缪宣第一眼把他错认成女孩子,闹出了大笑话,同样也引起了这位新晋小师弟的不满,于是作为回馈,戚燕衡在上岛的头几年也给缪宣起了外号,还坚持喊到了十岁后,怎么说都不肯改,铁了心要这么喊——
“宣、姊。”
戚燕衡缓缓地咬出这两个字,眼中的笑意一闪而逝,这本该是孩童不懂事胡乱取的外号,到了如今却由成年男子低声吐出,平白添了些许莫名的意味。
他望向缪宣,滚了滚喉结,少有地戏谑道:“或者阿姊?我记得……当时不论怎么唤你,你都是肯应的。”:,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