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满室的读书声,声声有力,是少年人的质问和控诉,在租界,在华界,在广州,在北平,在东西南北,在阳光蓝天下,在枪林弹雨中,朗朗书声敲打灰墙,誓要斩断了铁链枷锁,拆毁了铁屋门窗。

旧日世界的围墙颤栗着扑簌崩塌,明诚蓦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荒芜之中,遍地泥泞沼泽,寒风在原野上空呼啸激荡。

那场风暴一直刮到巴黎。贵婉推开窗,冷风携着喧嚣咆哮涌入,抗议的人群如潮水般包围了波旁宫。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她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吟唱,明诚默然注视着人群。

“你在上海应该见过不少这样的景象罢。”

“二七年以前见过不少。”

贵婉看他一眼,端起茶壶给他添茶:“平时都是你问我问题,今天换我来问你。”

明诚下意识地站得更直了一些,贵婉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不用紧张,问题很简单。”

明诚正襟危坐。

“你为什么来法国?”

这个问题未免也太简单了,明诚疑惑地看她。贵婉神色如常,静静地等待回答,他只好暂时按下心头疑问:“我来法国自然是来读书。”

“你的英语和法语都很好,如果只是读书,你可以去美国或是英国。为什么来法国?”

明诚微微睁大了眼睛。贵婉的问题击打在他心上,如金石相叩,响声清亮,高昂悠长。是啊,留洋的选择很多,大哥也对他提过英国和美国,可是为什么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法国?

“明诚,你是知道答案的。你要做的就是坚定地去叩响你心里的门。你迷茫、犹豫,是因为你一直徘徊在门口,踟蹰不决。试着去推开那扇门吧,勇敢地直面那背后的惨淡和希望。“

“你问我应该选择哪条路,其实答案早就在你的心里了。”

明诚伸手按在胸前,沉稳有力的心跳比平时略微快了一点。他放下手,缓缓吐气。

天已经全黑了。他看了一眼壁钟,已经过了五点。贵婉给他的指示是夜里十一点到花店,晚上的课照常去上,饭照常和同学一起吃,保持常态,决不能露出一丝异常。哈尔滨警察局的人很可能已经到了巴黎张开罗网,他此行东去,比之前几次护送要凶险得多。

他深深地呼吸,心跳渐渐平缓。花店到车站的路他走过无数遍,每一条街道,每一条暗巷,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还知道一条街上推开哪一扇门,绕过四方天井就可以到另外一条街上。哈尔滨警察局的人不会对巴黎的大街小巷这么熟悉,他有把握甩掉可能的尾巴,顺利到达车站。

护照在内袋,皮夹里有法郎和马克,他朝窗外看了看,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淅淅沥沥飘着雪粒,夜里可能还要下雪。他取了伞,攥在手里,隔壁房间明楼的声音依稀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明楼夏季去哈尔滨讲学,原说要大半年时间才回,没想到这么早就回来了。和明楼一起来的那位王先生说是老师,但是那人一进屋就四处乱瞄,见了他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拿了香水就往兜里揣,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人师表的。

明诚按在门把上,仔细听隔壁的动静。大哥不知说了什么,王先生有些激动,拿了东西往桌上狠狠一掼。这一声动静极大,他突然打开门走了出去。

“大哥,王先生,我出门了,晚上还有课。”

“这会儿就要走了?”明楼有些意外,看一眼手表。

“我约了同学一道吃晚饭。”明诚随口说道,又向王先生略微一点头。

“大晚上的也有课哪,你们学校的课业真够重的。”王先生翘着腿大咧咧地靠在沙发上,不像是和大哥起了争执的样子。

明诚一手拿包一手握伞,站在门口向他们微笑告辞:“上完课我要去打工的地方送花茶配方,会晚些回来。你们不用等门。”

“路上小心。”明楼对他的背影叮嘱了一句。

攥住门把的手指猛地收紧了又立刻松开,他压下心中泛开的酸涩和不舍,转身对明楼笑了一下:“诶,知道了。”

跨出寓所大门,细小的雪粒迎面洒下,落在脸上立刻化作了水。

明诚站在雪地里抬起头,楼上窗户灯光明亮,似一汪温热池水,暖意侵肌入骨。

他抬头看了一会那道暖光,便低下头,迈开步子朝黑夜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