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时而毫无预兆地冒出来,攫取他的神思,在他思考的间隙卷曲蔓延,肆无忌惮,凶狠残虐,叫他生出不顾一切的决绝来,要在这晦暗浩茫的天地间,在遍山遍野的荆棘里踏出一条血路。他不惧黑暗,不惧前路的深渊和火坑,唯独不敢低头,看一眼心底深处那块柔软的地方。
“大姐,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明楼斟字酌句,“即使有了现在这份工作,我也不会一直留在上海。”
“什么叫不会留在上海?”明镜紧紧盯住他,“你想要出国?”
明楼几乎没有迟疑就点了头,愧疚如重石压在心底,挪转不动。
明镜一声叹息,这个场景何其熟悉。数年前她劝明楼出国,明楼不听,她只好按下这份期望再也不提,谁想到如今他会主动提起。
国内形势不见好转,西北军和晋军组成讨蒋联军,在北边和蒋中正的部队打了起来,津浦铁路不通。如果明楼那时还在北平,这个夏天有家也难回。虽然他没有立即动身出国的打算,但是能有这个想法终究是好的。
明楼握了她的手,手心的皮肤上不知是有茧子还是冻疮的痕迹,蹭在手背上粗粝又温暖,蹭得明镜心里发酸:“你能这样想,姐姐就放心了。上次你提了出国读书的事,我看阿诚挺上心,他要考官费生肯定能考上。再过两年,等明台中学毕业了,我打算送他去法国。”
“你说你毕业后要去政府工作,我虽然不愿意你走这条路,也还是依了你,但是往后这个政府会是什么样子,国内的形势会怎样变化,谁也不知道。所以明楼啊,我一直希望你到国外去,去读书,继续深造,留在那里谋一份教书的工作。”
“父亲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要我把你培养成一个纯粹的学者。如果你能够走上他期望的这条路,父亲,还有母亲,他们一定会很欣慰。”
“大姐……”明楼心绪翻滚,喊了一声姐姐又戛然而止。他有过许多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无人倾诉,然而此时面对至亲的姐姐,他也无法坦白言说,只能把情绪掩藏在动情的呼唤里,紧攥在温热的手心里,一低头一眨眼就不见了。
明镜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男儿志在四方,姐姐也希望你们出去历练历练。我呢,就在上海替你们守着这个家,哪天你们回来了,一进门就能见到我。只是到那个时候,你们大概要嫌我旧派无趣又没有见识了。”
“怎么会。”明楼回握住姐姐的手,轻轻攥紧了,“无论什么时候,您永远都是我们优雅漂亮、善解人意的大姐。”
“油嘴滑舌。”明镜假意瞪他一眼,想要板起脸再说他两句,嘴边的笑意已经绷不住了。
TBC
第20章 夏日1930 (五)
时间:1930年,明楼26岁,阿诚17岁,明台12岁。
(五)
明诚在大姐卧室门口逮到了明台。
小家伙趴在门上俯首侧耳,恨不得钻过锁眼贴到人跟前去,看到明诚也不怕,嘻嘻一笑,招手让他过来一起听。
明诚慢悠悠踱步过去,一句话就摁灭了他的热情:“明天拉丁语老师就要来了,还不去温习功课?”
明台颓然低头,脑袋差点磕在门框上:“阿诚哥,你和大哥越来越像了。”
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明诚跟在他身后,抿着嘴角轻轻地笑。明台小孩儿心性,晶莹剔透。早几年他们经常吵吵闹闹,近几年少得多了,明台这身惯出来的少爷脾气一点没改,但是明诚待他多了一份宽容。
潜移默化的成长不容易察觉,此时明诚还没有体会到这一点,只是在神思飘荡间想,不知道大哥看他是不是和他看明台一样。他朝大姐的卧室望了一眼,房门紧闭,听不到一点动静。
大姐,应该不生大哥的气了吧。
明镜的确消了气。明楼的一番话解开了她多年的心结,感慨之余,她也想到这次相亲安排得实在匆忙,且不说事先没和弟弟商量,即使两人见了面互有好感,明楼后天一早就要去南京,他们哪来时间相处。想到最后,她虽然仍觉得惋惜,但是这一点情绪也不再影响她的心情了。
明楼给姐姐倒了一杯茶,变戏法似地拿出两盒点心放在茶几上:“凯司令的蝴蝶酥和白脱饼干,我今天下午去大马路买的。”
明镜掩饰不住惊喜:“嗳哟,那里买点心的人天天排队,你等了很久吧?”
“还好,想着姐姐爱吃,就一样买了一盒。”
明楼越是避重就轻,明镜越是清楚他是真怕自己生气,想到他在毒日头底下排长队就为了给自己买两盒点心,心里疼惜,掰了一小块蝴蝶酥尝了,笑着说:“还是凯司令的味道最好。”
点心盒里还有白脱饼干,明镜尝了一块,说明台也喜欢这个,要拿几块给他当宵夜吃。明楼应了,用茶碟盛了三四块饼干,出去找明台。从他们坐下说话开始,门外的动静就没停过。大姐没发现,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小孩子被惯得无法无天,是时候收收骨头了。
明台的房间在走廊拐角,明楼没在房间里找到人,顺路走到明诚房间门口,看见小家伙正撅着屁股,半个身子探进阿诚床底下,不知道在扒拉些什么。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问:“阿诚哥,你把东西藏哪儿了?我同学等着要呢。”
明楼一挑眉毛,悄无声息地坐到椅子上,掂了一块饼干吃。明台背对着他摸索半天,从床下抽出一本图册,喜滋滋地卷起来塞进衣袖,一转身,脚下一软跌进床里。弹簧床垫嘎吱响,枕头底下的杂志全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