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眼睛里有怜惜,眉头揪在一处,仿佛躺在明镜手心里的不是一只布鞋,而是一只有生命的小动物,奄奄一息。
明镜笑笑,捏起两边的布料看了看:“不算坏得太厉害,补一补也能穿。”
明镜上学那会儿,女红课是必修。她会缝补裁剪也会绣花鸟,照着母亲留下的花样绣的一方绢帕很得父亲喜爱,一直随身带着。她在针线篮里拣出一块牛皮,比照豁口长短剪下一条,起针细细缝上,皮面一翻一折,和鞋帮贴合得严丝无缝。明台站在她身边,看得目不转睛。
春日阳光丰盛,照进雕花窗格,她身上披上了一层绒绒的金光。明楼抱着阿诚坐在桌子另一边,凝住了神思,看她手里的银针忽上忽下。
旁人都说他更像母亲,眉眼精致,和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姐姐像父亲,眉目硬朗,雷厉风行的脾气也像。他小时候淘气,父亲不在家,便由姐姐管教他,手执姆妈量衣用的木尺,叫他罚跪,叉腰瞪眼的架势和父亲生气时一模一样,然而当他真的闯了大祸,父亲怒不可遏要揍他,她又跪在他身前,护着他竭力求情。
明楼的下巴搁在阿诚头顶上,过了许久,听到阿诚轻轻叫他大哥——他脖子僵了。
明楼这才发觉,伸手按在他肩上,揉捏后颈。
明镜偏过头来望着他们笑:“算上这一回,我给你们三个都缝过衣裳鞋袜了。”
“我的最多。”明台事事都爱争第一,这一项也要拔得头筹。
明镜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得特别开心:“明楼的最多。”
明台失望地啊了一声,阿诚仰起头去看明楼,明楼瞅他一眼,他低下头,抿嘴偷偷地笑。
“来,穿上试试。”明镜收了最后一针,咬断线头,把鞋子递给阿诚。
阿诚跳下地,扶着明楼的肩,脚滑进鞋子,明楼的手指在后跟轻轻一勾。阿诚走了两步,鞋子正好合脚,只是左右两只鞋已经大不一样。
明镜让他把另一只鞋脱下来,依样贴上了皮面子。黑色布鞋拼嵌深褐色牛皮,看着像是换了一双新鞋,还是摩登的拼接款式,阿诚欢喜得不得了。
明台有些羡慕,围着他左看右看,一本正经地评价:“挺好看的。”
他想到了上次在永安公司看到的双色拼接牛津鞋。等回到上海,一定要把那双鞋子买下来。
“别出去玩了。”明镜吩咐他们,“晚上要到明堂哥家里吃酒席,谁不听话,就不带他去。”
明台撅起嘴朝阿诚看,阿诚已经乖乖点头,伸手去拿搁在桌子一角的线装书——那是明镜先前看的诗集。
他心道不好,果然明楼开了口:“昨天布置的功课做完了没有?”
“大姐,我饿了。”明台突然嚷起来,愁眉苦脸地揉肚子,“很饿很饿。”
“饿了呀?”明镜笑着看明楼一眼,揭开条案上的食盒,“吃个青团垫垫肚子吧。”
两个小的一人得了一只青团,坐到屋檐底下去了。
明楼无奈:“大姐,你不能这么惯着他。”
“难得来趟苏州,就让他们开开心心玩嘛。功课的事情回去再说,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明楼诧异道:“我小时候读书,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明镜瞥他一眼:“你是你,他是他。”
明楼没话说了,坐在桌旁看她收拾针线。
明镜把棉线缠绕在小纸卷上,线头塞到底下,细针归进铁盒,叮叮地响。圆铁盒原是香粉盒,一打开,迎面扑来一股幽凉的香粉气。
明楼眼尖,在一堆针线里拣出一只圆环:“这只顶针是不是姆妈用过的?冬天缝被面子戴在手上。”
“你记得呀。”明镜惊讶。
“记得一点,这只针线盒也是她的。我当时很小,坐在床上看姆妈缝被子,她用的是最粗的棉被针。”明楼在盒子里扒拉,果然寻到了那几根长针,“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呀,这么多年过去了。”明镜喟叹,又看着他笑,“以前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的少爷,现在也懂得照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