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得姐姐教训,在家从不谈论政治,连涉及时事的话题都很少谈及,其实私下也买来那些进步书刊藏在房里偷偷地看,只是明镜不知晓。有人和他一起讨论,他也微微兴奋起来,凭着好记性,把一些读过的文章回忆出来讲给大家听。一群人里有几个也看过《新青年》,便出声附和他。有人去年在上海大学听过北大李教授的讲演,此时也略说了一说,大家都感兴趣。又有人提到上海大学礼堂定期举办讲座,他们便约定了时间一道去。

这半个多月里,明楼偶尔和同学碰面聚会,更多是借了朋友的证件去大学听课*。明镜见他很少去公司和工厂,却每天早出晚归,踩着饭点回家,问他去哪里做了什么,他只用朋友请客吃饭看戏敷衍。

次数多了,明镜终于忍不下去,在晚餐桌上拍了台子:“你老实同我讲,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

大姐的脾气来得毫无征兆,明楼忽然被发难,一时没想好怎样回答。

明镜看他迟疑的样子,立刻起了怀疑:“你不会是去那些烟花间……”

阿诚和明台捧着碗齐刷刷扭头睁圆了眼睛看她,明镜立刻截住话头,怒视明楼。

而明台已经在悄声问阿诚:“阿诚哥,烟花间是什么地方?”

阿诚转转眼睛,同样小小声地回答他:“大概就是看烟花的地方。”

明台不解:“看烟花又不是什么事,大姐干嘛这么生气。”

明镜曲起指节敲两下桌子,两个小的立即噤声,埋头扒饭。

“大姐。”明楼赶紧放软了语气解释,“我只是和同学喝茶聊天。大家都没能赶回学校,聚在一起有很多话要说,一说就忘了时间。”

“你的这些同学,家里面是做什么的?”

“各行各业都有。海关银行,学校工厂,都是朴实人家。”

明楼从小学到高中一路读的都是富家子弟青睐的洋人学校,同学里也有重视教育尽力供子女读书的普通人家的孩子,他交友不限于世家圈子,去南京读书后更是交际广泛。

明镜除了原则性问题,很少干涉弟弟的选择,于交友一事上只叮嘱他可以不看出身,但是一定要看品性。近几年明楼到了年纪,她有时也不免多想。

“有没有女同学?”她清清嗓子问。

“有。”明楼实话实说,“只是同学,没有其他的。”

见他答得坦诚爽快,明镜打量他片刻,终于缓了神色:“以后早点回来,现在租界戒严,晚上在外面要惹麻烦的。”

“我晓得的。”

明楼盛了一碗山药鸡汤,双手端着,稳稳当当放在姐姐面前,红枸杞点缀在山药上头,鲜亮好看。他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惹姐姐生气,好在敢做敢认,长大了也学了一手哄人的好本事。

明镜没再说他晚归的事,明楼依然每天出门,也提早回来,到家就抓着刚放学的明台查问功课。明台被管教得苦不堪言,明公馆上下难得安静了十来天。

九月中旬是中秋。往年他们都和明堂一家吃饭,今年碰上宵禁,回来晚了路上不好走,就各自在家吃团圆饭。

明堂送来几大盒冠生园的广式月饼。明台爱吃咸鲜味的,火腿月饼全被他挑出来私藏了,明镜偏爱香甜软绵的白莲蓉馅,明楼喜欢苏式百果,饼皮酥松,一咬哗哗掉屑,却最是滋味浓厚,油香扑鼻。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不同式样各色馅料的月饼,阿诚巴巴地看着不知道选哪个。

明台豪爽地分给他一整只火腿月饼,对他眨眨眼睛狡黠地笑:“阿诚哥,生日快乐!”

眼前一暗,餐厅灯灭,烛光跳动,明镜从厨房端出奶油蛋糕,阿诚在一片温柔的烛火围绕中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阿诚,你去年中秋来的明家,我和明楼商量了一下,以后每年你的生日就定在中秋过,我们一家人呀聚在一起给你庆祝,好吗?”

阿诚是没有生辰的。

早年桂姨照自己孩子的生辰给他过生日,后来知道他是掉包来的孤儿,一切都变了。明楼在孤儿院没有查到他的出生月份,教养嬷嬷只记得在一个秋日的早晨捡到他,他身上除了一张薄被没有只字片语。

他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却有了生日和一个家。

明台愣愣地看着阿诚,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

明楼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拭去他脸上泪水,柔声哄他:“小家伙,哭什么。”

阿诚却钻进他的怀里哭得更凶了,颤抖着抽噎,连带着明镜也有点感怀鼻酸。

蜡烛烧了一半多,他终于止住了泪,气儿还没顺过来,一圈蜡烛差不多是明楼和明台帮着吹灭的,他得了一块最大的蛋糕,还有明镜给他的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