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惊慌!”阎魔呵斥道,“竖好招魂蟠,等待那个走失的魂魄迷途知返。”
也许也是在等待可能到来的千千万万条冤魂。她望着天边渐显的蛇影,面色凝重。
酒吞将茨木揉进怀里,双眼发红,他说:“茨木,你要信我,你要信我……你一定要信我……”他伸出手往前一掏,茨木的胸口瞬间炸开一个血窟,浓稠炽热的鲜血炸裂,流着血的身体渐渐软下去,附着在其上的藤蔓随之狂躁起来,天地剧烈地摇晃,似乎是一只野兽被按了命门的垂死挣扎。
他们在不断地往深处坠落,他却死死拥着茨木,任凭四面八方的混乱的妖力侵蚀,他不能松手,他失去过一次,他不能再让他独自一个。
“吾友……”
一声极其微弱的呼喊,茨木说不下去了,他忍不住咳血,他紧紧抓着酒吞,边咳边笑,边笑边流泪。他们终于跌落在地,却仍旧没有分开,也依旧有杂乱的妖力无孔不入地想要侵蚀。
酒吞在刚刚就想过,能够再这样相拥一次,便死而无憾了。
他侧过脸亲吻茨木的眼睛,亲吻他的脸颊,亲吻他的嘴角,不是蜻蜓点水,也不是夺城掠池,最普通的温柔的亲吻。茨木因着亲吻笑得更加明媚,又弯着眼睛叫吾友,吾友。
他现在死而无憾了,于是放开大笑,又将茨木拥进怀里,笑道:“茨木,你信不信我?”
茨木撑起身体,将他的手握紧,与他肩并着肩。
“吾友,我就是你的。”
天地再次动荡,黑暗中成千上百股妖气蓦然疯狂流窜,铺天盖地地向他们涌来。天上亮起十八个太阳,他们立在最黑暗的中心,酒吞与他对视一眼,叹息道:“茨木啊。”
他垂下眼睛,周身漫出淡逸的光芒,逐渐将他们罩护在其中。
妖生一瞬,人轮百世,看过的有多少,铭记的有多少,失去的就有多少。痛恨过的,喜爱过的,纠缠过的,总有一个时候付之东流。带来什么,带走什么,留下什么,最后都不如一个心中无憾。
九只巨兽疯狂地乱舞一阵,嘶声力竭地哀鸣一声,纷纷跌落在地,他们落下时震起几丈高的沙墙,砸出几尺深的巨坑,无数鬼魅冤魂从他的身体里四散逃出,天际间如绽开一朵朵黑亮的焰火。大漠退去,巨大的水柱从地下喷涌而出。
他看到酒吞坐在一棵树下,身旁有一坛酒。天地是渺白的,酒吞和树都没有影子,那棵树上开满了艳红色的花儿。不多时,树下又显出一只小妖怪的影子,怀抱一只沙钟乖巧静坐。
他们存在在那里,一如雕塑般纹丝不动。
他走上前去,在那只小妖怪面前矮下身子,温和地抚了抚她的发顶。那坛酒似乎是用树上的花酿的,香味如出一撤。他在酒吞身旁坐下,望着前面叹息一声。
“吾友啊,我这一生历经过的岁月,换做人世来说,也要有百十代那样漫长了。可是我愚钝又偏执,既溯不回源头,又寻不到归处,我唯一能留下的牵挂的,又都是吾友赋予的,我所能失去的只有寥寥,岁月被我蹉跎,如流水般留不下一点重量。”
突然,他的手被握住,接着他被酒吞拥进怀中,“不,这里的寥寥同属你我,谁都不比谁要多。”
茨木惊愕的一怔,挺起来看看他的脸,喃喃道:“吾友。”
酒吞侧过脸亲吻他的脸颊,“是的,这是你我的梦境,我说了不再让你独自一个。”
天地之间蓦然有了颜色,他们紧紧相拥,山尖迭出,云层渐显,他们瞬间置身在穹顶之上,身下是平原百川,城楼农田,随着广渺的天地边界蔓延至无尽的远处。
大漠像是一个被打破的水缸,大大小小地水柱从地下壮烈地喷涌而出,片刻之后一片汪洋。
怨灵太多,两个鬼差逮住这个丢了那个,忙得焦头烂额。阎魔从云端走下,空目望着那片渐渐形成的海域。年轻的比丘从弥漫的水雾中走出,又回头看上片刻,双唇微张,面上的表情有些惊愕,阎魔道:“这是你早已看到的结局吗?”
八百比丘尼看着自己的双手,脸上石破天惊地出现了狂喜的神色。
“我解脱了。”她的声音颤抖,几乎是喃喃着,但随即她的声音便大了起来,“我解脱了!我解脱了!哈哈哈哈……你也解脱了!”
她扔下禅杖狂笑着在原地旋转,涕泪俱下,这一刻她仿佛成了一只蝴蝶,一只白鸽,一束阳光。她张开双手轻盈地向海域中跑去,一霎之间被巨大汹涌的海浪吞噬。
他睁开眼睛便看到酒吞的侧脸,时隔数天,又看见天上一轮真正的明月,豁然开朗,却又恍然如梦。酒吞扶起他,喂给他一些水。
“这些事情本身许多曲折,但是我不指望你的笨脑子能想明白,所以我只告诉你,一切都结束了,等你好一些我就带你回去。”
他恍惚地望着酒吞的脸,很久之后才喃喃着说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又经过月余才真正地踏上归程,茨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分不清是梦里还是梦外,酒吞要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陪着,不然他就要惊慌失措,四处乱寻。他稍稍好一些的时候,酒吞告诉他一些之后的事情。
他们从大蛇体内脱出之后,沙漠下的暗流纷纷喷涌而出汇成一片海,由于地势高耸,洪流吞噬了一大片的土地,几座城接连遭殃。阎魔竖好了招魂蟠,最后却只招来一只魂魄。只因为巨浪中出现了一只雷龙,那些本应该葬身大海的人全部都莫名其妙地活了下来。有人对着雷龙祭拜,但指使雷龙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