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木猛然将他推开,他缓慢地将手抚上自己的脸,果然感到一片潮湿。他睁大眼睛,似乎十分诧异。他喃喃道:“怎么——怎么会哭呢?”
他虽然不愿意相信,但眼眶中确实是沉得厉害,他稍微低一低头,温热的眼泪就往下啪嚓直掉,沉甸甸的液体居然不住地往上涌,他胸中的酸涩,焦急,悲痛,突然像融化了一般迫不及待地要从身体里溢出,他捂住自己的眼睛,眼泪却从指缝中流了下来。
茨木缩起身体,埋下头低声啜泣。
他边哭边小声地叫着,吾友,吾友,吾友啊。
渡边纲站起身,夺门而出。
被茨木口口声声叫着的妖怪,此时正散出妖气一寸一寸地探过雪面。
禅师断定茨木走不远,酒吞从他以前待过的石洞那里开始找,一直到方圆几里的村庄,他化成人在村里挨家挨户地问,也回阴界问过阴界之门附近常居的小妖怪。
没有,都没有。
他这样找着,已经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他找上大江山以后,发现了茨木另一处栖身的地方——一个比之前的石洞简陋得多的树洞。
但他又一次扑了个空。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内沉浮,这个念头闪念一次,酒吞的眼睛就会更红上几分——
他不愿相信茨木已经神形具灭。
虽然他这样劝慰自己,但越往后找,他就越不安,甚至不希望自己能找到茨木。因为他不知道到时候等着自己的,是完完整整的茨木,还是只有一堆毫无生气的衣服。
渡边纲那日出去以后,好几天都没有再回来。
茨木依旧安安稳稳地住着,吃饱了就睡,睡起来就要吃的。因为渡边纲的交代,家仆们对着他都恭恭敬敬的,但私下里也会议论,议论他异于常人的食量,异常臃肿的身形, 和他不同寻常的白发和容颜,也有人猜测他是妖怪,有的小孩子甚至会向他扔石头,但他都懒得去在意。
他没有时间了。
蛊虫在向上生长,崽子也拼命地吸收妖力,茨木靠在床头,眼底青黑,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没有一点颜色。这几天他没有一刻觉得舒适,不论是躺着还是坐着,他都感觉腰背酸困,腹中时时隐痛。崽子大了有力气折腾他,哪怕有时只是动得厉害,他都难受的喘不上气。
但即便是这样,他心中的快乐还是多于痛苦,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能彻底解脱了。
肚腹上的衣服已经被抓出褶皱,茨木又一次被疼痛磨醒,他这几天一直浑浑噩噩,这样清醒一会儿,突然又想起来得给崽子留个名字。
干涩的双唇微动,茨木垂着眼睛,单手无意识地在腹上打转,嘴里喃喃:“什么名字好呢……”
寒冬的深夜,月亮被冻得剔透,周身的光芒似乎都泛着蓝色。
酒吞坐在地上,仰起头拼命地给自己灌酒。冷酒咕咕咚咚地灌进去,酒吞觉得身体似乎充盈起来,就扔了葫芦,喘着气看手腕上的铃铛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万般温柔地抚上那串铃铛,轻声说:“你答应过要给我生崽子的,你答应我生了崽子要晃响铃铛让我找到你的。可不能反悔。”
酒吞看着铃铛,眼睛突然湿了,他又重复一遍:“你可不能反悔。”
“独酌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呀。唉,落魄啊,落魄。”伴着清脆敲打的响声,禅师拄着禅杖慢悠悠地爬了上来。
大妖瞥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这和尚,我不杀你,你反倒还敢找上门来。”
禅师笑道:“不是我找上门来,而是你偏要在寺庙旁边喝酒。我看见故人,就忍不住过来拜访。”
“哈,一只妖怪和一个和尚,也能是故人?”
“怎么不可,有过羁绊,就是故人。”
酒吞懒得再跟他说话,捡起葫芦就要走。
禅师叫住他:“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放了那只妖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