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杜士仪随着王忠嗣踏入那间茶舍的时候,就只见空荡荡的店堂中一个人都没有,端的是雅静。见有两个客人,一个伙计上来轻声询问了一声,要团茶还是散茶,青叶还是嫩芽,随即就到后头去炮制了。而王忠嗣请杜士仪先坐,自己在其对面盘膝趺坐了下来之后,便笑着说道:“听说这都是杜中书的茶经风传开来之后,民间的各种不同烹茶饮茶之法。然河陇之地饮茶时,多半喜欢往其中加上盐、花椒、葱姜等各种各样的作料,因而口味极重。”
原来又是那种让人敬谢不敏的调味茶!
杜士仪登时面露苦色,继而苦笑道:“你也不早说,除了不加调味的清茶,我顶多只喝加蜂蜜的茶。”
“原来杜中书和我的口味竟是一样。”王忠嗣睁大了眼睛,笑容可掬地说,“这里的东主只是一个好茶之人,再加上所卖之茶价格高昂,故而少有人问津,我来过几次,伙计就知道我之所好了,到时候定然奉上烹好的清茶以及新鲜汲取的蜂蜜,随需取用。”
“那就好!”杜士仪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王忠嗣。当年在云州时,王忠嗣方才弱冠,治军带兵全都是头一遭,如今在河西磨砺六年,那种青涩早已经磨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英武挺拔的青年将军。端详了好一会儿,他便开口说道:“你我相交于云州复置危难之时,也算得上生死之交,如今久别重逢,你若是再一口一个杜中书,我日后可不敢再轻易求助于你了。”
杜士仪一任云州长史后转迁代州长史,又回朝官拜中书舍人,如此青云直上,兼且性情又为自己所知,王忠嗣当然乐意与其再亲近一些。因而,他当即从善如流地笑说:“君礼兄有命,我岂敢不从?没想到当年云州一别,如今一晃六年后,君礼兄先是在外独当一面,回朝后又掌知制诰,陛下信赖非凡。相形之下,我在河西就实在是碌碌无为了。”
“你这个信安王和萧相国尽皆器重,牛大帅倚为腹心的军中后起之秀说碌碌无为,岂不是让郭英乂之辈羞死?”
杜士仪这一句打趣,王忠嗣不禁苦笑了起来:“君礼兄有所不知,郭英乂毕竟是昔年郭大帅的季子,长于河陇,如今又在河陇带兵,自然有的是旧部拥护。可先父早年便是因为同僚所忌方才不救战死,我又长在宫中,虽是回到了先父曾经任职的河西故地,但先父旧部当初多与他一起战死,放眼看去既无亲朋故旧,也无人识得我是谁,只知道是陛下养子。就算有功,旁人也会在后头说,都是因为主将看在陛下颜面上。如今萧相国信安王先后回朝,而牛大帅……”
说到自己如今的顶头大上司,王忠嗣不禁有几分踌躇。背后说人坏话,尤其是说上司的坏话,这是为人下属之大忌。然而,除却当年吐蕃屡屡犯边的时候,他还有展才的机会,这两年在河西官居河西讨击副使,反而彻底清闲下来了。思来想去,他在叹了一口气后,还是吐出了心中的苦衷。
“君礼兄,平心而论,我对牛大帅素来佩服得很。他出身小吏,却凭借才能和军功一路升迁到了如今一镇节度使的地位,端的是传奇。如今河西节度使治下,所有库房都是满满的,无论军械或是粮食都足可应付数年之需,从前边将战功再高,却难以在这一方面和他相提并论。可是……可是牛大帅太谨小慎微了!”
因为伙计送了茶来,王忠嗣暂时止住,而是等到伙计摆好茶壶茶碗和蜂蜜退去之后,他才继续说道:“皇甫惟明之前自动请缨前往出使吐蕃,继而让吐蕃赞普上书表示臣服友好,因而陛下为之大悦,不数年便拔擢皇甫惟明超迁侍御史,就连其结拜义弟王昱,这样一个不学无术之辈,竟然官拜肃州长史,河西节度副使。此等人从来不曾独当一面,如今却为河西节度之副,牛大帅甚至任凭其耀武扬威任人唯亲而不发一言,实在太过懦弱了!”
杜士仪比王忠嗣年长四岁,说实话,他现如今见到的那么多名人当中,比他年轻或者和他年岁相当的少之又少,如王忠嗣这样因为年少逢家变,因而早熟的,更是绝无仅有了。所以,听到王忠嗣越说越是恼怒,最后直接一杯滚烫的茶倒入口中,继而就尝到了苦头,又是咳嗽又是倒吸凉气,狼狈异常,他不由莞尔。
“你既然也知道,牛大帅出身小吏,那就不应该意外他的谨小慎微。出身小吏就意味着家中亲朋故旧别无强援,靠的是陛下恩宠,萧相国提拔爱重,相比姻亲故旧满朝的某些人,他如今能够凭恃的只有河西节度使这个官职。可就是这个官职,当年陛下以其为河西节度使的时候,朝中非议极多,可以说牛大帅连这个官职都未必是稳的,哪能够随意开口?”
“那当初宇文融还不是……”王忠嗣话一出口,这才能想起杜士仪和宇文融相交甚笃,当即自知失言,懊恼地闭上了嘴。
而杜士仪不以为忤,反而直言不讳地说道:“牛大帅出身小吏,世居河西,虽然祖上说是有名宦,但终究已经去得远了,而宇文氏却是关中大姓,士族名门,联姻京兆韦氏,相交则是满朝,尽管都为骤贵,但无论是论出身还是论人脉,牛大帅都相差太远了。但是,牛大帅这样的性情,毫无疑问比宇文融更持久。这是他的为人处世之道,你若因为不满那河西节度副使王昱而怪上了牛大帅,就有些苛刻了。”
王忠嗣知道自己是因为王昱在面前几次耀武扬威,语出不逊,再加上根本不懂得治军用兵偏生还要指手画脚,所以分外讨厌这么一个人。可杜士仪的话无疑很有道理,而他对人吐露之后,心头也疏解多了,当即抱拳说道:“君礼兄说得对,是我太过想当然了。牛大帅待我甚厚,我不该非议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