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师兄,你既是教授杜郎琵琶的启蒙之师,如今置身山水忆往昔,可能即兴谱一曲?”
裴宁明经及第后,就因裴氏那庞大的人脉和实力步步高升,自始至终少有对人透露自己亦是卢门弟子,和杜士仪明面上的往来也并不多,至于同样精擅的琵琶,他更是几乎不曾在人前显摆过。此时此刻王容开口相邀,他先是眉头一扬,竟是答应了下来。不多时,他回舱房取了琵琶来,就那么随随便便席地坐下,右手抚弦只一沉吟,音色急促凄切,须臾就在船上渐渐传开。而在一阵急似一阵好似马蹄驰响的声音之后,又是一阵婉转悲音,接下来却是声音转柔,不多时又是切切急促,带出了几分铿锵之音。
如蒋福和船上舵手等等,听到也不过是纳闷一阵,卢聪则是冥思苦想着那篇试赋,根本没留意,而在业已出神的杜士仪听来,却依稀想起了那个骤然传到草堂的悲讯。倘若不是崔俭玄的祖母齐国太夫人杜德病重,崔俭玄方寸大乱,卢鸿也不会让他护送其返回东都,更不会在此后,自己辞别恩师赴东都的情形。事后卢望之赶了来,参加了杜德的葬礼后,也捎带了卢鸿的话,让他留下准备解试。
其实卢鸿早就知道,他和那些一心求学的士子们不同,他一直都卯足了劲存着功名之心,否则,也不会那样密集地训练他试赋!而如果没有那样的倾力教导,也没有他杜士仪的今天!可是,自从进士及第之后,他就不再是自由身,再也抽不出身,再也找不到机会去探望那位爱护他至深至切的师长!
不知不觉,杜士仪已经是眼眶湿润,扶着船舷的手不知不觉加大了力道,连指甲死死抵住了船舷那坚实的木料,传来了一阵阵隐痛,他都没有察觉到。直到那琵琶之音骤然间转为轻快活跃的音符时,他才从那种恍惚中回过了神,但眼前又浮现出了一次次在嵩山过除夕的情景。
他拿着食谱下厨指手画脚,师兄弟们凿冰求鱼给卢鸿尝鲜,卢鸿不辞辛苦给留在草堂过年的学子们答疑解惑,甚至还额外负担伙食……林林总总温馨的一幕一幕走马灯似的在面前闪过,最后则是卢望之最近一次见到他时,提点他时所吟的那首李峤李巨山的《汾阴行》。几乎是本能的,他就这么和着琵琶声唱了起来。
“君不见昔日西京全盛时,汾阴后土亲祭祠……”
第478章 天伦之乐
尽管李峤名声不佳,诗作虽多,却大多文采富丽,失却大气,唯有这一首汾阴行因史论今,道尽盛衰无常,却多了几分不同那珠圆玉润文字的慷慨激昂来,尤其是当杜士仪唱到“自从天子向秦关”的时候,沉浸于构思之中的卢聪也恍然回神,竟是有些急切地上前推开了舱室的窗户。这首诗他曾经听父亲吟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叹息悲切,而从小时候的不解其意,到如今咀嚼出个中凄凉滋味,他仿佛能够理解父亲的心情。
骤然从前任天子的腹心,到为现在的天子远远放到边陲形同弃置,卢奇的心情,不也能用这首诗来写照?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年年唯有秋雁飞。”
这最后四句缓缓吟出作结的时候,裴宁的琵琶声也默契地长音作结,声线袅袅。一旁的王容早已经忘记了之前邀裴宁谱曲时的初衷,看着这师兄弟二人出神,而卢聪则是喃喃自语道:“富贵荣华能几时……富贵荣华能几时……纵使王侯将相,数十年之后,也不是只余一捧黄土?”
“话不是这么说!”
尽管刚刚因为裴宁的琵琶声,一时意动吟了那一首汾阴行,但此时此刻摆脱了这种心境,杜士仪远眺两岸崇山峻岭,却又笑道:“盛衰无常,本是世间至理,莫非为了数十年后必定撒手人寰,现如今就要碌碌而过?李巨山这一首汾阴行,不过是让人盛时虑衰,衰时向荣,却不是让人丧失意气的,卢四郎不可自误!就是乃父如今病弱,可却从来不曾碌碌度日!”
卢聪被这番话一喝,登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因为那篇裴宁布置的试赋而有些魔障了。他赶紧肃容行礼,等到重新关窗坐下时,心情竟是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刚刚苦思而不可得的赋头,竟然也已经有了些许灵感。
而杜士仪看着卢聪继续去炮制那篇试赋,他就对裴宁长身一揖道:“三师兄,等到此行若是能够回到长安或是洛阳,我一定会设法请上一段假期,带幼娘回嵩山拜见卢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