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福这才恍然大悟,因为这番解释,还有这两贯钱,他心里那一丝恼怒怨尤自然而然就消失了。他这客船大多数时间都是行商包的,运送过的官员顶多也就是县尉县丞,顶多有过两位参军坐过,如一州长官的亲属这般尊贵的人,还从来不曾登过船。因而,等到抱着这沉甸甸足足十几斤重的钱,有些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前头的舱房,他足足又出了好一会儿神,这才发现下头从操船的舵手到其他人,每个人都在盯着自己,他立刻明白了过来。
“别只知道钱,少不了你们的!全都给我小心些,打起精神来,刚刚我去问过了,这次上船的是雅州卢都督之子!”
听说是官宦子弟,船上众人自然咂舌不已,但心里也就都释然了。于是,蒋福给他们分了其中一贯的赏钱之后,自然有人还期冀多得一星半点,常常想方设法往人前头凑,奈何那些从者守得严密,他们大多连人都见不着就铩羽而归。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谁说起范阳卢氏乃是五姓七望之一,这话题顿时扯得没了边,对这些名门著姓的向往自是更加高山仰止。
然而,众人心目中那位应该被众星拱月的卢郎君,这会儿在舱室中,却是满脸苦色地应付着裴宁的考问。卢奇对于卢鸿这族弟的学问称道不已,再加上前头那些日子和裴宁杜士仪常常相处,深知裴宁虽只是明经及第,但经史底子扎实不说,诗赋更是并不逊色,少不得请托裴宁在路上对卢聪多加教导。如此一来,卢聪也就深切体会到了,卢氏草堂那位赫赫有名的监学御史究竟是何等厉害!
“等到了江陵,卢四郎不知道会不会对三师兄生出心理阴影。”
杜士仪很不讲义气地回头往背后的舱室望了一眼,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了这么一句。而之前因杜士仪玩心大起,和他一起悄悄偷窥过裴宁训人的王容,这会儿也有些俏皮地莞尔一笑道:“当初你在草堂的时候,有没有被三师兄这么训过?”
“我那时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勤奋苦读好学生,三师兄哪里会训我!”杜士仪一本正经地挺直了胸膛,笑吟吟地说道,“倒是崔十一那家伙常常临时抱佛脚,每到月考就愁眉苦脸急得够呛,还得让同居一室的大师兄给他开小灶。至于领受三师兄训斥的次数,他估计在草堂师兄弟中是数一数二的。”
王容对崔俭玄并不算太熟悉,但却知道杜士仪这个妹夫是什么性子。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说着说着,开玩笑似的将当初草堂求学种种勤奋都炫耀似的说了出来,她认认真真地听着,当听到杜士仪把抄书当成了每日必备的功课之一时,她忍不住想到了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杜氏书坊,一时在心中轻叹了一声。
若不是那般勤奋刻苦不辍,怎能短短数年间便脱胎换骨?
“你还漏了一条,当初就是因为你实在是读书抄书实在太过废寝忘食,于是卢师担心,这才让我教你琵琶,没想到你读书在行,乐理上却天赋更佳,一时竟是凭此名动两京。”
随着这话,裴宁出现在了两人身后。杜士仪没想到一不留神,裴宁竟然训完卢聪出来了,连忙往其偷瞧了一眼,而裴宁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脸色纹丝不动,只慢条斯理地说道:“卢四郎现在正在绞尽脑汁写我布置的那一篇试赋。他父亲寄希望于他能够进士及第,所以如今杂文重诗赋,他少不得要在这上头下点功夫。三百五十字的赋,于他的资质来说,足够让他熬上一整天了。”
这真是魔鬼老师!
杜士仪想起当初草堂师兄弟们被裴宁折腾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正想赶紧岔开这个危险的话题,却只见裴宁又对王容说道:“玉曜刚才兴许听小师弟说过不少别人的积年旧事,可有兴趣听听他的?”
不料想裴宁突然说这话,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大惊失色。要知道,他当初和崔俭玄与卢望之同处一室,可没少被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师兄给捉弄过,就是卢鸿,有时候也会老夫聊发少年狂,把他们这些入室弟子耍得团团转。然而,裴宁却没有涉及这种足可令人捧腹大笑的积年旧事,而是说起了草堂中的那些辩难文会诗社,说起众人为了问难而激辩至彻夜不休的时候,裴宁脸上更是露出了一丝向往。
“没有掺杂半点利益的向学之心,也就是那些年了。”
孔子当年七十二弟子游学天下,求学者始终络绎不绝,而在他之后,也常有贤达效仿此举,可历朝历代以来,真的能够辞谢天子征辟,安心呆在乡野教书育人的却是少之又少,卢鸿能够辞谢左谏议大夫这样的门下省之职,飘然还山,王容对此也是敬佩莫名,如今听着听着便不禁心生神往。她忍不住双手扶着船舷,远远眺望着两岸青山,江上绿水,她侧头发现杜士仪已经面露怅惘,分明正在追忆往昔岁月,她不禁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