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想到自己给杜士仪的私信上,答允自己来担当上书建言的职责,而让杜士仪来做具体执行的那个人,宋璟终于下定了决心。快步回到了书案边上,他亲自研墨卷纸,待到那一方端砚之中,松烟墨已经透出了丝丝芳香,他这才提笔蘸墨,沉思片刻便在左手拢好的纸卷上写下了第一笔。
他下笔极稳,写一行后待墨迹稍干便转下一行,等到这洋洋洒洒数百言的文章一蹴而就,他再次浏览,发现并无一字可更易,便将其直接封口装入了奏折所用的铜筒中,亲手封印盖章。然而,他却并没有立刻叫人进来送去东都洛阳,而是又径直取了另一卷纸,沉吟片刻便再次落笔。
然而,这另一卷纸他却等到拢在袖中一直带到了家里,方才置入竹筒之中封好,唤来了一个心腹家人吩咐道:“去东都,送去宇文户部私宅!”
宋璟和宇文融几乎没打过什么交道,如果说两人有什么联系,勉强竟只能说上一条——那就是杜士仪乃是少有能够在宋璟家中走动的后进晚辈,而宇文融也同样和杜士仪有密切的往来。即便如此,当两日后宇文融收到了宋璟命人星夜兼程送来的私信时,仍不免有些失神。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宋璟居然会给他写信?
然而,当满腹狐疑的宇文融展开信笺匆匆一扫之后,他那狐疑登时变成了凝重。由于郭荃这个财计上的能手从益州匆匆赶回来帮他的忙,益州乃至于剑南道的情形,他还是今天下午刚刚从杜士仪的私信中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对于张说的这一计策,他确实有些措手不及,因为五年之后该如何解决客户再次逃亡,他也还在考虑制订下一个计划。可没想到,宋璟竟然直接就提出了那样激进的计划!
用户税和地税这两税,直接来代替租调!然后按户等派差役,直接取代从前的庸!那他的括田括户,岂不是变成了无用功?不,也并非无用功,他此前括田括户的最大成就,就是为国库直接贡献了一大笔户税和地税,倘若如此,身兼数个使职的他,必然又会成为承担此事的急先锋,只会比现在更加权责重!更何况,宋璟只是希望他这个财计之臣详加考虑,万一天子垂询,便建议在益州成都先行试点!
“没想到宋广平真的那般器重杜十九郎,既然如此,我又何惜卖个好?”
西京留守宋璟的奏疏,其重要性素来是在所有奏疏中位居前列的,而且可以直达御前,事后再行存档,因而,尚书省对于这样的东西自然不敢有丝毫耽搁,须臾便送到了洛阳宫贞观殿。而当志得意满正等着封禅的李隆基看完这样一篇剖析得入骨三分,仿佛给兴头上的人当头泼一盆凉水的文章时,脸色顿时微妙得很。
高力士早就习惯了宋璟一上书,天子变脸色的惯例,此刻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大家可要召人集议?”
“召吧。”李隆基有些头疼地拍了拍脑门,心中庆幸没有让这位随时随地煞风景的老臣跟到洛阳来,更没有费事地让人跟着去封禅泰山。宋璟留守,长安稳若泰山;可若是宋璟去泰山……他就别想安心睡觉了!
该召见谁,别人兴许还要不领颜色地开口询问,高力士却驾轻就熟。张说源乾曜这两个宰相自不必说,此外,便是如今炙手可热,拜相呼声最高的宇文户部宇文融了!当这三个人匆匆应召入殿,站在白发宛然的源乾曜和张说身后,宇文融的年富力强看得高力士都忍不住露出了几许异色。
怪不得张说对其如此忌惮,实在是太年轻了!说不定就连其荐主源乾曜,也不曾想到当年区区一个富平县主簿,在短短五年之后,便已经一跃而成为了户部侍郎!
“宋广平的奏疏,你们都传看吧。”
宋璟这两个字实在分量非同小可。当张说第一个接过看了之后,脸色登时大变。而源乾曜在旁边察言观色,接过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即便如此,匆匆一目十行看完,他仍是面色大变。待到宇文融再接过时,同样早就知道宋璟这奏疏内容为何的他,匆匆一扫便立时击节赞赏道:“不愧是广平公,一语切中时弊!不同凡响!”
张说简直给宇文融这极其大路化的一句话给气疯了。什么叫切中时弊?什么叫不同凡响?这宋璟的一道奏疏,几乎相当于把大唐立国之本租庸调制给否了!两税固然是随着立国以来国情变化而不得不加上去的,可倘若是用两税来代替租庸调,这需要下多大的功夫?还是说,宇文融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