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度正在犹豫不决之际,李林甫却比姜度更了解这个舅舅的性格,连忙低声说道:“舅舅,小舅舅被贬了春州司马,刘承祖流配雷州,此外还有好些人遭了池鱼之殃。”见姜皎闻言并不动容,即便大汗淋漓,依旧死死盯着自己,他心中一动,又低声说道,“倒是此前曾经因封还制书而被贬衡州司户参军的门下省左拾遗杜士仪,今日突然被圣人宣召,而后竟是收回成命,依旧为门下省左拾遗。”
听到这一条,姜皎的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了一丝湛然神光。他使劲一咬舌尖,这才抵抗住了脑际的那种昏昏沉沉,继而又问道:“送我回来时可有说明,几日之内启程赴钦州?”
李林甫瞥了一眼姜度,见表弟依旧没有说话,他索性就继续越俎代庖地解释说:“昨日舅舅被送回来之后,那边的说法是三日之内便要启程。只不过舅舅如今伤势沉重,倘若可以,不如争取一下宽限吧!圣人既然能够回心转意宽宥杜十九郎,总不至于对舅舅一定要赶尽杀绝!更何况,如今离事发已经有好几天了,圣上最初震怒,如今仔细斟酌,难道还会琢磨不出来舅舅是被人算计了?”
“圣人唯一不会做的一件事,就是承认自己错了。”
姜皎这一句话不但李林甫听清楚了,姜度也同样听清楚了,表兄弟两个彼此对视了一眼了,面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继而李林甫若有所思地蹙紧了眉头,而姜度则暗自捏紧了拳。
这时候,姜皎方才勉力解释道:“陛下宽宥杜十九郎,是因为他是谏臣,职责所在,宽宥了他更能显得虚怀若谷,宽容纳谏。至于我……六十杖都已经挨了,这时候突然再宽宥赦免,那就是出尔反尔!”
“舅舅说得没错。”李林甫陡然醒悟,面色一时极其难看,“那难道连宽限几天启程上路都不成?”
“不成。”姜皎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一旁的姜度见父亲额头上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慌忙亲手去拧了毛巾替他擦去。被那冰凉的感觉一刺激,姜皎方才恢复了些许气力和知觉,又声音低沉地吩咐道,“就按照期限所定启程,用马车,如此便是日行三十里……”
“阿爷!”姜度一时又惊又怒,“之前大夫来看过你的伤势,说是有好几杖伤及肺腑,如此强撑着上路,恐怕会……”
“死则死尔,到这个份上,你还指望我能活命?”
姜皎凄然一笑,面上随即露出了决然之色:“圣人之心有多狠,你们都不知道。否则当年赞襄如刘幽求,怎会说死就死?知心如张说,怎会说贬就贬?还有那些曾经从旁辅佐进言的人,死了多少,你们兴许都忘了。我不过一闲散之人,却自以为知己,活该有今次劫难!记住,启程之后每日该走多少就走多少,但绝不要多走。不要再找什么没用的大夫,到哪里撑不住了,就立时命人往东都报丧!”
姜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面对姜皎那眼神,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李林甫虽则入仕以来一直都是名义上的官衔,从来不曾经历过实职,可心志却坚毅得多,倒吸一口气后便恍然大悟,当即义无反顾点了点头:“舅舅的话我明白了,此事便交给我!虽则如今人人避姜家如蛇蝎,但倘若那时候……宇文融我却有几分把握能够说动,更何况源翁虽不太靠得住,单单报丧他总不至于还推三阻四!”
听到姜皎和李林甫舅甥竟是把话说得这般赤裸裸的,姜度只觉得整个人如堕冰窖。可须臾,他就觉得手上传来了巨大的力道,再看父亲时,他便发现姜皎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四郎,哥奴比你年长,也比你更明白世事,你日后凡事多多请教他。此次启程,你与我同行。若到我不测之时,万一陛下真的能够还存着体恤怜悯之心,容你递柩回乡,你切记找几个文采好的人,如果能请动杜十九郎最好,为我写一篇墓志铭。不用过多美言,但书过,不言功。记住,一定要如此!还有,后宫惠妃处,不要再往来了。”
事到临头父亲方才想到最后一条,姜度不禁心中异常黯然,良久方才点了点头。而李林甫听到舅舅让姜度凡事多请教自己,不禁谦逊了两句,但见姜皎显然无心听这些,他方才立刻满口答应照顾舅母和表弟们。等到姜皎再次吩咐了好些话之后,他眼看其仿佛精疲力竭,正要请其好生养息,却不想姜皎突然低声说道:“四郎先出去,我有事要吩咐你表兄。”
眼看姜度愕然离开,李林甫方才就势在榻前跪了下来,低声问道:“舅舅有何事要吩咐我?”
“哥奴,四郎也好,姜氏其他子弟也好,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能屈能伸,精明强干。惠妃经此一击,无论宫里宫外全都损耗巨大,姜家已经不成了,但你却还能给惠妃雪中送炭。记住,不要如我和你舅母当初那般张扬,事情做得隐秘些……”姜皎张口对李林甫低声嘱咐了几个不为人知的名字,见外甥目露异彩重复了一遍,他方才欣慰地笑道,“我是不该走了幸臣的路子,否则也不至于如此。你比舅舅有出息得多,日后四郎他们,我就托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