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不化的寒雪汇聚在山巅,压抑的风暴狂舞,将一切草皮根茎悉数吞没在风潮中。寂寞的狂风里,除去不变的寂静,仿佛再未有其他的声响。有几头宛如融入雪峰的白鹤迎风上,翅膀在咆哮的狂风里挥舞。
风雪愈烈,姿势愈高洁。这几头仙鹤昂着长长的脖子,扎入雪脉腹地。
颜如玉揣着梦兽,感觉呼吸间都透着凛冽。
苏眉儿与他挤在一处,浑身的灵气运转到了极致,瞧着就像是时时戒备的模样。颜如玉看她一眼,无奈说道:“再这么紧绷下去,还没遇到魔兽之类,你就先撑不住了。”
苏眉儿哂笑,“你说什么呢?这不过是小事,在外面的时候哪里会有轻松的时候……刚进这雪脉,我便总有受限的感觉。仿若头顶时时刻刻悬着什么东西威慑着我,这等奇怪的压抑,便是我想放松,也放松不下来。”
他们进了这地方,已经有两日。
苏姐所说的问题,让颜如玉不自觉联想到他们进山前遇到的最后一个“人”,他掐了掐鱼鳍,就见小鲸鱼懒散地在他怀里翻了个身,露出白色的小鱼皮。
颜如玉搔了搔肚皮,“梦兽,当初你从入梦来出来那会,除了来找我,为什么不想留下呢?”
梦兽想蹬腿,想起来自己还是鲸鱼的样子,就悠哉甩了甩尾巴,两下都轻轻扫在颜如玉的手腕上,“入梦来都是一群疯子。”
它看了眼颜如玉,“您最不乐见的事情,偏偏是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他们一代代下来跟发疯般说想见什么神祇,可是这世上只有修道一途,哪来什么神明啊!”它的眼神诡谲动了动,又潜伏了下来。
颜如玉将它翻过来捏鱼背,“神道……说起来,除了修炼一途,民间供奉的那些神像,从来都没有过反馈吗?”
苏眉儿:“那些泥塑的神像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这世上哪有神明?”除了因势而变,为天下苍生的天道,他们可从未见过有什么神会回应信徒的祈求。
不多时,前去探查的大佬回来。
一身霜雪自他身上的黑袍飒飒落下,他浑身冷冽,在步至颜如玉身前就已经彻底散去,只余下淡淡的温暖。他淡漠说道:“方圆千里内,毫无生机。”
这里的雪不同与其他的地方,落下的霜雪久之容易侵蚀气血,普通人在这里走不出数日,就容易为风雪而死。似乎这一片地方土壤在无声无息掠夺着所有的生机,所以面上才会显露出毫无差别的万物冻结。
颜如玉虽然只为了一个描述就奔赴这里,可老和尚既然也进了此山,便说明这里定然有古怪。他自然不会就这么放弃,如果面上探查不出来的话,就将此间都翻个彻底,总不至于连半点线索都没留下。
而且……
他按下试图从袖口钻出来的小鲛人,“你不是说你怕冷吗?怎还一个劲儿往外钻?”
蓝急切地变成小人,手脚并用从颜如玉的袖子里小跑出来,然后攥着他的衣襟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哇哇大哭,“如玉,我感觉到了同族的气息。”
颜如玉脸色微变,捉着小鲛人放在肩上。
鲛人落泪,无数珍珠顺着衣襟滚落,在颜如玉的衣裳下摆堆积起来。颜如玉好生无奈,却突觉天上风云变幻,原本狂风里夹杂着絮雪,只隐隐一层遮盖。可伴随着小鲛人的哭泣,滚落的珍珠一点点汇聚而成,仿若也是风雨欲来,天色骤然阴沉晦暗,风势只比从前愈大,卷得万物萧瑟,在压抑的哭泣声里,暴雨终究落下。
稀奇。
雪山之上,怎会下起狂雨?
公孙谌:“鲛人有感,此地变化因他而起,如此天地剧变之势,一人之力不足以驱动至此。”
“除非物伤其类,与其同悲。”
颜如玉搂着哭泣的小鲛人,语气冷了下去。
苏眉儿左看右看,有些不能理解。
事已至此,走到了南华极北,又与苏眉儿遇上,这些事情也没有瞒着的必要。
颜如玉:“入梦来与牡华天宗合作多年,一起捉拿无尽夏的鲛人与巨人后裔,将他们扒皮抽筋用邪法炼制,历经无数痛苦后,便可借用鲛人得天独厚的能耐操控气运。他们两个门派屹立在各自大陆近万年不曾跌落谷底,便是有这个原因。”
苏眉儿沉默少许,看着颜如玉那身上还在不断增多的珍珠,“牡华天宗一朝破败,就一泻千里,不可避免衰落下去,是因为……气运反噬?”
“是气运,也是人心。”颜如玉道,“受害何止无尽夏,还有无数无辜的修士,每隔一段时间,他们都必须为炼制出来的血尸投喂足够的祭品。而祭品,就是拥有灵根之人,亦或者独特之人。”
苏眉儿疑惑地抬头,忽而脸色微变。
“六十几年前,牡华天宗不知山处?”
苏眉儿果然聪明。
颜如玉怜惜地擦去蓝的眼泪,“如果不是公孙谌救了我,那一回,献祭的人就是我了。”
苏眉儿这才明了为何颜家人的态度都不太对劲,原来是有这么段过去。
“鲛人若是有感,再加上此地风云变幻,那血尸所掩藏的地方……是在这里?”苏眉儿喃喃,“老和尚之所以过来,难道也是为了这个?”
颜如玉:“梦兽说山下的那个人是畸兽,那它与入梦来必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它在看到我之后,又说了那段暧昧奇怪的话,如若它的态度与梦兽一致,那今夜子时,我想试试看。”
他的思绪很跳脱,一下子转移到了这里。
颜如玉看向公孙谌,微笑道:“到时候就麻烦十七哥帮我护法了。”
苏眉儿有些奇怪地说道:“为何让你去做,分明是我或者公孙谌来做更安全。”
颜如玉摇头:“如果真的在半夜子时出了问题,我是凡人,就算我被什么精怪附身还是变成了两个人,你们要压制我也容易些。可要是你或者十七哥暴走,难不成你们觉得我可以压制住你们?”
公孙谌思忖半晌,摇头,“不是你,也不是我。”
他看向苏眉儿。
颜如玉蹙眉,困惑地说道:“为何是苏姐,她的实力不容小觑。”
公孙谌:“若是你失控,你确定还能回来?”
他被公孙谌这话问得沉默,一时间也不敢保证。
可,一面小小的镜子,就算此地真的是“那地方”,那也不至于会立刻将他的另一面召唤出来吧?只是公孙谌的态度坚决,而苏眉儿也跃跃欲试,此事就这么拍板定下。
至于公孙谌……颜如玉是万万不敢让他先上。
除了他所说的问题外,他更是害怕又出来第三个公孙谌,那可真是要了老命。现在这两位就已经够针尖对麦芒,让人头痛不已。
前些日子的对峙,颜如玉可还没忘记。
入了夜,雨势总算停歇,小鲛人恹恹地趴在一堆珍珠里面。
他也不嫌弃膈应得慌,只要躺在颜如玉的身旁,他就一动不动跟一条废鱼样。梦兽看他可怜,难得没有去逗弄他,只是时不时就会游过去看几眼。
颜如玉靠在仙鹤的脖颈边上,那里是最挡风的地方。
苏眉儿不知所踪,据她所说,她要去做点准备。只是不知这准备怎么要钻到风雪里面去,当真古怪。公孙谌就坐在他三步远的地方闭目打坐。
颜如玉闲着没事,一边看着公孙谌一边开始想事情。
他在想《风起云涌》。
这部小说几乎是一切的开始,颜如玉是因为这部小说开始喜欢上主角公孙谌,继而才会以为自己穿书后开始思考如何帮助公孙谌而一步步走到今天。可这个世间看起来并不是如原著描绘那般的世界,只是浅浅停留在表层,仿佛动笔的人只是停留在人间观察的第一册,细细往下的篇章却从未浏览过……是不知道,还是故意?
这部书的作者是谁,用意又是什么?
总不至于这个世界当真是个笔下构造出来的虚幻,而他颜如玉就是一个穿越而来的三次角色,故而对二次的故事拥有别样的操纵力?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可颜如玉不这么认为。
他闭着眼将自己的上辈子重新掠过一遍,思来想去,他只能确定一桩事情。
或许从他看《风起云涌》开始,一切就是有原因的。
为了让他提早知道事情的变化?
还是为了……让他知道这个故事里的某个人?
颜如玉蓦然睁开眼,对上了近在咫尺的黑眸。
“在想什么?”
他顺从地贴上了黑大佬的手掌,闭着眼叹息,“想你。”
在想,如果遇上公孙谌是一个局,那设局的“人”,又是谁?
又为何,要让他留意到公孙谌呢?
颜如玉心里一闪而过仁善老和尚的身影,如果遇到那老头,或许会有不同的答案。
夜深,距离子时,就差不到一刻钟。
苏眉儿盘膝坐着,脸色严肃。
在她的怀里揣着一面镜子,那还是颜如玉友情捐出的,在苏眉儿的储物空间里压根就没有这东西,差点要徒手造了。
颜如玉笑道:“苏姐,你这肩膀瞧着都有些僵硬。”
苏眉儿无奈地说道:“这不是想着要是真倒霉再出现个诡异的自己,那岂不是就跟你道侣一样?我可不想见有另一个自己与我争夺身体,那可不是得你死我活了吗?”
颜如玉:“那可说不准,说不定冒出来的另一个你是个温柔体贴,截然不同的性格呢?”
苏眉儿阴测测地说道:“那你是觉得我现在泼辣豪迈,不像是个女子咯?”
颜如玉好整以暇,一本正经地说道:“在下可是在称赞您乃是女中豪杰,世上无双。”
子时将到,打嘴仗的两人不约而同停下。
敛眉闭眼的公孙谌悄然睁开了眼眸。
苏眉儿严阵以待,低头看向怀里的镜子。
当!
子时。
漆黑无光的幽暗天幕下,毫无光亮。
按理乃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幽黑,不过修士却是不受限制。苏眉儿低头的瞬间,确实没想到她真的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因为照镜子这个举动本来就是需要外力的光亮,方才能在镜子中倒影出来模样,可眼下雪山之巅暗淡无光,咆哮的风雪始终不停,这镜子里的自己,又当真是自己吗?
苏眉儿心中一跳,面上却是不显。
她握住镜子,将整面镜子抬了起来。
他们早前已经商量过,这个举措便是说明她真的在镜子里面看到了什么。
苏眉儿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与她别无二样的相貌。鬓发,穿戴,佩饰都一模一样,可是有什么地方让她觉得怪异?
顷刻,苏眉儿打了个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