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图见他哭得伤心,终究没有多作追问。回望江夏王,话音亦低沉下去。
“我抱他进去。”
3
官舍之中,一应陈设用物都朴素无华,显见得这里只是时时往返北方六郡之间的单于临时落脚的地方。
顾图将江夏王放在了床上,又去打水来给他擦身。隔了几重帘幕,周缗、吹笙避让在外,只能忧心地望着。
周缗仰着脖子禀报道:“他们昨晚在北地郡外的哨卡边歇息,被您派去搜寻的人正好撞见,所以连夜送了过来。本来士兵也不认识江夏王,只是听他……”指了指吹笙,“总是在叫殿下、殿下的。”周缗又对吹笙道,“这回是你运气好,若在南边地盘上你也敢这样叫,迟早累你的殿下掉脑袋。”
吹笙委屈地低声,“小人只是改不了口……”
“以后没有殿下,也没有小人了。”帘内的顾图却说,“吹笙,这里无大碍了,你去好好休息吧。啊,”他拎起不知何时溜进来的小泥巴,“把它也带去休息,洗个澡。”
听见要洗澡,小泥巴立马扑腾起来,顾图毫不留情地提着它走到帘下,将它扔进了吹笙怀里。顾图又道:“周府君多多费心。”
周缗自然领命称是,便带着这一人一猫离去。一时间,小小的房舍里只剩下顾图,和那尚在昏睡的江夏王。
不,他已不是江夏王,而只是顾晚书了。
顾图走回来,站在床边,叉腰看了他半晌,道:“还不醒么?”
他已察看过了,顾晚书身上伤口不多,都已包扎妥当,那一双多情的眼眸却迟迟不愿睁开,恐怕是前些日子累得狠了,在补觉而已。他转身去卸了铠甲和佩剑,脱下金冠,晃了晃脑袋,对着铜镜将长发往后爬梳,便对上自己那浅褐色的瞳眸。
三个月了,他虽然从未放弃过寻找,却也从未想过会真的找到。
他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唇,想确定这是不是自己在做梦。痛感迟钝地湮灭在血锈味中,他回到床边的簟子上坐下,将头轻轻靠在了顾晚书的身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只感到有温柔的手在抚摩他的头顶,将他的乱发一一地捋齐,俄而又摸上了他的鬓角,令他有些痒地皱了皱鼻子。接着便听见一声轻笑,伴随着咕噜噜的肚子叫。
“顾图。”那个玩世不恭的笑声在唤着他,“孤饿了,快给孤弄吃的来。”
他蓦然从梦中惊醒。
躺在床上的顾晚书眨了眨无辜的双眸,一手还在空中,一手摸着自己饿扁的肚皮,道:“大单于,我好饿了。”
4
七月,正是塞北荒原上水草丰茂的时节。南单于顾图领部众百姓十余万,自北地郡出塞。此后不久,中原顾氏王朝倾颓,彻底陷入了数百年的战火,这却与他们再无干系。
高耸的长城烽燧的北方,顾图勒住了骏马,望向大漠沙道络绎不绝的人流。他的怀中还抱着一只不时挣揣的小花猫。
又一骑马从后头慢慢地踱了上来,直到他的身边。顾图转头,道:“明明给您备了马车……”
“我高兴。”顾晚书任性地说。
英姿勃发的少年在马鞍上挺直了背脊,握住缰绳的姿势好像生来就应该做一名骑士。他已经半年不曾服散了,也根本无处能给他寻来寒食散,当咳嗽的时候,顾图只能抱着他、哄着他,给他喂下匈奴大夫开的土药。不过这段时日下来,他连咳嗽也很少了。
不知若去了塞外,他的病情会不会还有反复;但他看起来,却像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顾晚书对顾图说,我想去瞧一瞧匈奴人的草原。
顾图自然是听从他的。时至今日,若顾晚书说他想当皇帝,想必顾图也会二话不说地跟随。但顾晚书自大火之后却已像变了个人,他再也不提洛阳城中的事情,成日里除了读书便是逗猫,还恨不得把自己挂在顾图身上。
他也不许顾图再叫他殿下,他要听的是“晚书”。但这名字说出口却令顾图羞耻,好像能联想到很多不干净的床笫之事。还有一回,顾图在星空下的庭院中擦拭那把旧剑,顾晚书面对面地看了许久,忽然道:“李行舟也许去还剑了。”
顾图一愣。他还以为顾晚书已将李行舟这人忘记了。
“真是奇怪。”顾晚书摇着自己最爱的那一把藤椅,望向辽远不可触的夜幕繁星,悠悠然地道,“如今再想起先帝和李行舟,我竟然不恨他们了。”
少年春水般的眼眸里也落着星子,拂动清浅的涟漪。猫儿踩上他的胸膛,抬爪子轻轻拍他,他避开了,又抱起小猫笑得快快乐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