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真真假假,配上顾图那仿佛真情流露的声音,终于让张太后相信了。
因为这话里的江夏王,她也实在是太熟悉了。
因为江夏王就是个这样的人——冷血无情,不择手段,根本没有一丝身而为人的怜悯心。昭文皇帝曾经还很喜欢这个小儿子……说他能独断,运万物于掌中,不像长子那样优柔,缺点么,就是无人敢依附他,只能以利相合,到头来利尽人散,还是不得不落个孤家寡人。
张太后状似郁郁,眼风却重新流动起来,“顾将军受苦了。想不到江夏王读书万卷,却如此心狠手辣……”
“这是什么?”小皇帝突然出了声。
原来他把一个箱子掏得见了底,底下却搁着一把无甚出奇的长剑。看了前头那么多光彩炫目的宝贝,他只道这把剑也有什么机关,伸手去够却够不着,顾图一把拿过了,笑道:“这是精绝国所产精铁制成的宝剑。”
听见此语,张太后倏然变了脸色,一声“陛下”还未出口,顾图已拔出了那把长剑,一手将小皇帝抓到了身前,长剑险险切过他的颈项!
风吹画帘,白猫不知在何处喵呜一声,帘后壁中无数铁靴声响,竟是早已埋伏好的兵士突然都现了形,上百长矛的银亮尖端全部指向殿中的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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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骇得拼命挣扎,好几次几乎自己撞上那剑锋,顾图的神色却淡漠如常,巍峨身形如渊渟岳峙,绝不动摇。
张太后往后跌出几步,几名侍卫立刻上前护住了她。四周都是自己的人,这个蛮人难道还能翻了天去?她不能理解,脑子似乎都停止了转动,“你这是……这是做什么?!”
顾图不答,只淡淡一笑,“太后也不曾信任末将嘛。末将一路走来,见北军将士严阵以待,只觉寒心。”
“那是因为——因为老身把你当做江夏王的人!”张太后怒道,“果不其然,你、你这奸贼——若不想死,就放开皇上!”
“皇祖母!”小皇帝憋足了气,满脸痛苦地大叫,“皇祖母救我!”
张太后心乱至极,只不敢去看他,“陛下……”
“诸位,”顾图却一脚踏上了大开的箱盖,像提一只鸡一般将小皇帝拎在手中,冷笑道,“诸位就不曾想过,这小皇上,和先帝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张太后大骇,“你说什么?你说话要讲道理!”
顾图蔑如地瞥她一眼,“我是蛮夷,我说话从来不通道理。”
虽然四周卫士都一动不动,但张太后仍旧觉得自己被冷漠和怀疑的空气所包围,无端地手足冰凉发颤。小皇帝却大声道:“你胡说!朕是天命正统,天命正统——”两只小脚丫子在空中拼命地蹬着,顾图毫不在意地道:“太皇太后,你可以让他们动手了。”
卫士们都已严阵以待,张太后却不敢下令,只仓皇地道:“陛下,你不要动陛下,不要伤他……”
顾图捕捉到她眼神中的苦痛与急切,一时眯起了眼眸。
他抓着小皇帝,慢慢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宫门边,才开口道:“太皇太后,末将虽是蛮夷,却也眷恋父母。浑邪王是末将二十余年未见的亲生父亲,他身患重病,缠绵床榻,本是将死之人,您却还要对他下狠手——太皇太后,你我之间,到底谁更像残酷嗜血的蛮夷?”
张太后恍然,“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这恍然的神情却刺痛了顾图。身后有大风撞击着宫门,仿佛也撞击着他的躯干,他一个人,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的宫殿,无所凭依地站立。在这些上国贵人的眼中,他父亲的一条命,不过是争权夺利、借刀离间的一个工具,死无足道,唯有这死的目的是可值一哂的。他心里清楚,在江夏王眼中,也不外如此。
自己为何从未这样想过?还始终以为江夏王,与这些贵人,都是不同的。
身后的殿门突然大开。
金铁交击的刺耳声响骤然刺痛人耳膜,耀目的天光底下,身着黑衣的胡骑如洪水般从四面八方的墙下涌出,刹那就冲散了守卫的北军!手持长枪与弯刀的胡人们骑马长驱直入,在这铺着大理石和堇青石、立着铜仙人和青雁柱的广场上大开杀戒,甚至发出狂欢一般的叫喊声——
就像在大漠的烈日下猎杀狐狸,胡骑们兴奋的声音如海浪的高墙重重围起,血光交叠着喷溅上雪光。宋宣在当中一骑疾驰赶到殿前,顾图一言不发地将小皇帝扔了给他,长剑拄地,背对着夕晖,对太皇太后道:“天子失道,虽夷狄可以诛之。太皇太后,您以为如何?”
张太后看向他身后那一片惨状——她从未想到,这富贵清平的永安宫,这佛香缭绕的永安宫,竟会有这样一日,充斥着胡人胡语,而将汉人都蹂躏在马蹄之下——
从那宫门正中,缓缓行来了一骑,直到阶下。
马上的乘者身披大氅,腰佩冷玉,清颜俊貌,翩翩如谪仙人。他由小厮搀扶着下马,咳嗽几声,才从容地举步上了台阶。
顾图的身躯有些僵,但还是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殿下。”
江夏王望了他一眼——因太短暂了,顾图辨别不出那眼神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