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出色地完成了殿下交代的使命,此刻,轮到殿下来收网了。
江夏王长身玉立,如雪的脸容上一双寒烟生波的眼,望向张太后时不带分毫的感情,“孤送的厚礼,看来陛下十分喜欢。”
“是你!”张太后睁大了眼睛,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因恐惧而发紫,“顾晚书,是你……”
她早该想到的,匈奴单于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天下珍宝?那些,原该是江夏王府的库藏……
若不是幼子无知,若不是妇人失察,又怎会至此?!
江夏王却很平静,下巴轻轻一抬,便有人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太皇太后扣住。
“顾晚书,”她怒道,“你看看身后,你看一看!蛮夷猾夏,不过如此!你当真不怕遗臭万年——”
“胡骑营早已归化,始终是南军的一部分。”却是顾图接了话,“太皇太后说此话,是还想使那离间计吗?可惜不管用了,我们蛮人,一向只认定一个主子。”
江夏王蓦然看了他一眼。
顾图却不看他。在那双浅褐色的瞳仁底下,好像藏了顾晚书所探知不到的、灰色的决心。
第42章 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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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正元年正月廿二,南军胡骑包围了永安宫,对守卫的北军乃至随后赶来的光禄勋的军队都进行了屠杀。
胡骑装备精良,尤其是配有马匹,是洛阳内外为数不多的骑兵,马下步兵绝难相抗。他们严守着永安宫,个个身材昂藏形貌可怖,几乎令人怀疑那宫中坐着个茹毛饮血的皇帝。而宫墙边的漕沟里很快就流满了鲜血,尚是温热的,将积雪都催融,汩汩地流到洛阳的市街中去。
城中不明所以的百姓们只能闭紧了门户,东西市数日不曾开市,皇帝也始终不再露面。只听闻江夏王入了永安宫,却不知他到底是去篡弑,还是去勤王。
又数日后,左右丞相陈勘、郑博皆下诏狱。严审之下,阖家抄没,胡骑踏马无情,从城中各里坊拖出老弱妇孺挂在马后飞驰而去,哭声溅着泥泞,惨叫惊动暗云,被牵连的贵人连夜焚烧书稿,未被牵连的则慌乱收拾细软,人们惶惶不安地缩在家中,围着暖炉毡裘,焦急地、无计可施地商议着。王道暗灭,或许正此一时,但只要皇上还在……只要皇上还在,就还有希望!
他们望着外头漫天的飞雪,等待雪过天晴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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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宫周遭数重复道,西边正连接至永安寺的佛堂。春意渐浓,最后的飞雪已没了力气,轻轻软软地宛如过早的飞花。坚硬的铁靴踏上去,积雪便脏污地皴裂开,底下有冻僵的枯枝发出嘎吱的脆响,惊破了这佛香缭绕中的寂静。
佛堂的僧人在前些日子的兵乱中都慌乱逃走,此时院落里只剩两名洒扫的宫人。见了顾图来,怕得连笤帚都抓不稳,仓促地行礼,顾图便当没看见,径自往里走。
九门重掩的大殿,金漆木胎的佛像,那巨大莲花宝座的底下,却有一人正轻轻咳嗽着走过,一边往香炉中插上了三炷香。
他衣色深黑,远看像僧人的缁衣,近看却是件华美的袍,玄黑底上暗绣同色的龙纹,隐隐地嚣张,又不至于僭越。
他抬起眼,对顾图笑了一笑,“将军来了。这是异域的神,将军信不信的?”
他似乎很高兴,志得意满的踌躇笑容里落着西天的妙花,又庄严,又温柔,很难有人见了这样的笑容而不会心动。顾图垂下眼帘,道:“末将不信。”
江夏王笑道:“可孤刚才却求了求他。”
顾图抿唇,“殿下求什么?”
“求长命百岁。”江夏王道。
顾图望向江夏王,这一段距离不过三步远,却好像永远也跨不过去。对方那清美纤弱的身形,于他,就如一个触碰不到的幻影,他或许应当关心一句的,但他的喉头滚了一滚,却只说出:“殿下得天之助,一定能长命百岁。”
“天之助?”江夏王望向那佛像,低声,“是啊,或许上天正是为了此日,才让孤与你相遇。”
这话令顾图咬紧了唇,仿佛是北邙山上的冷风骤然吹刮下来,昂藏大汉,却几乎要站立不稳。
“太皇太后愚蠢,以为杀了浑邪王,就可以让你与孤反目。”江夏王抱着自己的双臂,复悠然地笑了笑,“不过谁知道呢,你也确实对孤拔剑了。”
扑通一声,顾图跪了下来,仿佛是顺势而为的,“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