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将卿 临安教司 4298 字 2022-08-27

白秉臣猝然抬头,眼中闪过不可置信,一瞬愣神后,便利落地撩袍跪了下去。

冰冷的地面上像是有千万根银针一般,刺向白秉臣早已肿胀的膝盖,他的身子一晃,却不闪不避地迎上无吴初芙的眼睛,嘴角扬起一抹笑,道:“请母亲解惑。”

这相对的两人明明是笑着的,梅韶看着却背后发凉,他起先惊叹的不过是这对母子相近的眉眼,可现在看来,他们倔强的性子,甚至是骨子里那种凉薄和自抑竟是那样的相似。

吴初芙方才还呵斥梅韶多管闲事,此刻却似看不见他一般,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睛看向桌上摇曳的烛光,缓缓道来:“你说同悲谷靠着白家解了时疫之困是真的,只是我和你父亲认识,远远早于那时。”

白秉臣眼中划过一丝惊讶,默默攥紧了垂在两侧的手。

吴初芙倒没有半点失态,声音平平,就好似在讲述着一个别人的故事。

“现今江湖四大门派,避世有二。而当时,同悲谷还没有这避世的名头,我也不过是一个半大丫头,学了点皮毛偷跑出去游历,遇到了你的父亲。”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苦读的书生,没日没夜地学史论道,伤了身子,我去给他医治,隔着帷幔,我并未能看清他的样子。可若要仔细算来,那确实是我们见的第一面。”

“不过,我那点医术,确实没能把他治好,他反而伤得更重了。那是我第一次给除同悲谷外的人医治,原本只是为了银钱,可是出了变故,我也不敢再在他府上呆了,便怕得又跑回了同悲谷。那年,我十四岁。”

“回去之后,我心中不安,总是担心自己医死了人,性子也没有往常看着跳脱,就这样茶饭不思了一两个月,终于被我那个只知道研究草药的师父看出了不对劲,逼问出缘故。”

“那是我被师父责罚得最狠的一次,他说我失了医心,不配再行医,并且带着我连夜下山,去白府诊治。那一路我们赶得很急,毕竟已经过了许久,说不定他早就积重难返。可等到我和师父赶到白府时,那一整条街挂着红绸,灯笼高悬,拥簇的人脸带喜色,而散发着喜钱的家仆正是从白府中出来的,他们说,白家的儿子考取了功名,即日便要去平都中做官。”

“师父非要拉着我去辨认穿着官服的人是不是被我医治的病人,没办法,我便跟着人群挤到他的面前。他穿着官服,接受着街坊的道贺,他没有认出我,我其实也没有认出是不是他,只是看到他身边的妇人是当时问我病症的人,便自己估摸着那是他的母亲,心中确定了是他。他塞了一串铜钱给我,然后又转身去给别人散铜钱。众人都在笑,只有他穿着官服,却没有笑。”

吴初芙神情没有半分波动,甚至拿了方才没有绣完的绣样,双手没有丝毫抖动,继续道:“之后我被师父关在同悲谷重新学习医术,三年后,重新入世,去打理平都的药堂。仗着自己有几分功夫,在发现镖队运送药材时私藏了几味名贵草药后,我和他们起了口角,被他们绑了去。我本不想在城中生事,怕吓着药堂的客人,便由着他们绑了我上山,想着等到了郊外,自己再麻翻他们跑了便是。我被塞在牛车里出城,正好撞上他带人回城,被他看出端倪,叫了车停下查验。我心大,在牛车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启开木箱,以为是镖队的人,扔了银针便想跑,还没踏出半步,就被他擒住带回了衙门。”

“他以此事为由,传过我几回做证。之后,我知道他管着平都的巡防,我也不知道他一个文官怎么会去管武事,他三天两头地受伤,在我医馆中医治,我们才真正相熟起来。”

一直平淡的语气在此刻略微停滞了一下,吴初芙的声线微压,似乎是由此想起了往事中悲壮的场景,连带着情绪都低落下来。

“再后来,旌州出了时疫,城中大夫人手不够,城内城外已经封死。恰好他奉命前去治疫,我便央求他带了我一起去,我们在那里待了六个月。我差点在那里丢了性命,同悲谷也差点覆灭,柳师兄......也死在那个时候。”

作者有话说:

爆肝完我人没了,溜了溜了。

第119章 恩情薄

“柳......师兄?”

白秉臣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旌州的时疫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等我和白建业赶到的时候,整座州几乎没有人声,有本事的都早早地跑了,留下的要么就是得了时疫,无力逃走的,要么就是无权无势的百平民百姓。他命卫队一寸一寸地循着人声搜寻着,把染上病的百姓聚集到一起,我们同悲谷的人进行医治,死了的百姓集中在一处焚烧。就这样整整搜了三遍,才理清了城中的存活的人口,已经十不存一......”

吴初芙的眼神变得凄凉,轻轻抚摸着绣样,而她脚下如今平和宁静的土地,是她曾经的战场。

“没有对症的药物,我们的救治实在是难有成效,病患一天一天地变多,但是活人一天一天地变少,更糟糕的是,他带来的卫队已经有人蠢蠢欲动,想要破城而出,在可怖的生死面前,所有人都沦为苟延残喘的奴隶。城中的每个人都要疯了,包括我。那段时日,旌州的天气竟出奇的好,没有一日不放晴的,可在我们眼中,平常最能带来温暖的太阳也变成了笼罩在上空的一片阴影,只有一个人没有倒下,他便是你的父亲。即使我们一天内有无数次游走在崩溃的边缘,他也会不厌其烦地一个个把我们拉出来,他才是旌州头上真正的太阳。我也是在那个时候,不知不觉依赖上了他。”

吴初芙溢出一丝苦笑,继续道:“我们就这样熬了两个多月,直到师父飞鸽传书,传来医治时疫的药方,并告诉我,这个药方安全无虞,已经在时疫轻症的州府中分发,颇有成效。我们知道最多十日,旌州就能收到运来的药材,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可是十日过后,旌州没有收到任何药材。我们又等了五日,依旧没有等来,就连我放出去的飞鸽都没有回来。又过了三日,我们辗转得到消息,同悲谷用来医治时疫的药方出了事情,服用的百姓病情加重了,陛下震怒,命官吏抓了四处医治病患的同悲谷弟子,就连师父也没能逃走。外头纷扰喧哗,民心震动,没有人再记起还有一个旌州,旌州成了一座彻底的孤城。”

“我清楚地看到,就连你父亲,眼中的华光也一天一天地黯淡下去,他也快崩溃了。可我是看过药方的,我能确定,这个药方不可能导致病情加重,它一定是有效果的。可在这座孤城中,只有我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点。我疯了一般四处传信,希望能有没被抓走的同悲谷弟子,能带来一点草药,哪怕只有一点。就是这个时候,柳师兄来了,在旌州只进不出的时候,他踏进了这座活死人墓,带来了一批药材。”

“得了药材不过七日,服了药的病人就有了明显的好转,我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同悲谷是被冤枉了,我觉得我不仅救了城中的人,也救了同悲谷上下,只要我医治好旌州众人,陛下就能看到,他就会重新彻查药方一事。可是柳师兄带来的药材只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整座城的人,不过十几个人痊愈病例,在众多的病患中根本没有说服力,我们又重新陷入了死局。”

吴初芙的手细细抖动着,声音带了些许哽咽,道:“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柳师兄患上了时疫,他家世显赫,父辈颇有战功,又娶了江湖上颇有名望的世家女为妻。他得上时疫后我才知道他是心情不好,偷偷跑出来的,家中人并不知道。他是柳家独子,幼时体弱,柳家才把他寄养在同悲谷一段时日,希望能够用药气压一压他,因此他虽只算得上一个挂名的弟子,我们也称他一声柳师兄。柳家把他当做一个宝贝捧着,骤然得了他患上时疫的消息后,立时面见陛下,并在朝中周旋,他夫人的母家在富庶之地,也花重金筹集了药材,连夜运往旌州。他的病情反反复复,我尽了全力,还是没能保住他的性命,在他死后的第二天,成批的药材进了旌州的城门。”

“此后又过三月,时疫渐渐平复,我们终于从旌州走了出去。同悲谷的弟子们虽然被放了出来,可同悲谷的声誉受损,元气大伤,不管是在江湖还是在朝堂,都没有立足之地。可那个时候,我们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同悲谷上下都沉浸在柳师兄去世的悲伤中,我更是难以走出,自发替他守孝三年。那三年来,同悲谷屡遭祸手,或许是有了污名,江湖上觊觎同悲谷制毒之术的人都借着当初时疫的事情,称自己有亲人死于我师父研制的药方中,多次围剿同悲谷弟子,同悲谷一退再退,直到退到如今的避世山谷之中,可依旧不能摆脱他们。”

“就是这个时候你的父亲来同悲谷提亲,求娶我为妻。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三年的时光,他已经当上了侍郎,再不是那个没有地位的小吏,他在朝中已经有一席之地。他说,只要白家和同悲谷联姻,有他在朝中的地位,江湖上的人便不敢再擅自逼迫我们。可那个时候,我最先想到的居然是愿意,不是为了利益交换,也不是为了谋求什么,而是发自内心的发现我是喜欢他的,就在他告诉我他是为了我才一步步地走到侍郎的位置的时候,我心中便答应嫁给他了。就这样,即便是在同悲谷会被说攀附朝廷苟延残喘的情况下,我还是满心欢喜地嫁给了他。”

“我离开了同悲谷,不再以一个江湖人的身份,而是以侍郎夫人的身份陪伴在他左右,在平都交际应和,即便那是我不习惯的风俗面貌,我也愿意为了他去改变。我们在平都度过了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而后,我便怀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