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梅韶道:“父亲戎马一生,恪守军令如山,若没有君王授意,他不可能仓促之间兵发苍山。”
他们表面上说的不是一件事,可两人皆读懂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在看清真相的瞬间,白秉臣心中震颤难以描述,手心发出微微的汗。
“所以,苍山之变确实是先帝的意思。”梅韶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着,“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办法下明旨去处理这件事了,便私下用了什么法子,传信给了父亲,父亲这才.......”
言至此处,梅韶微有哽咽,半晌才道:“可他心中真的明晰卫洮是什么样的人,何故要拖到那个时候,何故要在一切都覆水难收的时候,才想起父亲,叫他带兵清剿......先帝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
他攥紧了拳头,身子因为气愤而微微发抖。
白秉臣默默地包住他成拳的手,安抚地轻轻拍着,眼中也有情愫微微波动,“或许他真的是到了那个时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白秉臣轻叹一口气,慢慢道:“他临终的时候,和我说的最多的便是景王赵珏和皇后母家俞氏,他说俞家双将攻破李氏部族的那年是他最快活的那年,我也记得在《黎史》上有书,‘勤元二十二年,黎军占李氏部族,拓北境十二城。帝大喜,封俞广铖为忠正侯,其子俞佑为华明将军,赞二人为黎国双壁。’”
“除了开国皇帝沿袭下来的四大军候以外,黎国再未封过其他军候,俞广铖是唯一一个。只是天公作乱,往后不过五年,黎国双壁接连陨落。先帝那时又是何种心境?悲苦之后,一念之差轻信卫洮,求取长生,之后荒诞种种,都是真。可最后悬崖勒马,一念回头,也是真。只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穆昭帝十二岁登基,年少意气风发之时,也曾敬佩过开国帝王,誓要做一代后世称赞的明君。他娶了俞氏为后,二十岁时有了赵珏,他的嫡子生来聪颖,勤勉刻苦。穆昭帝几乎是花了全部的心血在培养赵珏,他是君王亦是严父。
他不信黎国三百年必衰的哀言,不信地方偶尔上报而来的天生异象、地裂断石,他只信自己的手中之权,麾下之兵,坚定地觉得只要他励精图治,黎国便会回到穆烈帝盛世之时。
他兴修水利,开通漕运,秣兵历马,欲开北疆。
他怀揣着最高的热忱,他有最值得相信的兵将,有最张扬的年纪,也有最爱的人常伴身侧。
直到这些他从不信的天道之祸接二连三地降临在他身边。
勤元二十二年,俞家父子攻破李氏部族,拓北疆十二城。
勤元二十四年,华明将军俞佑因病而亡,忠正侯悲切万分,一.夜白头。
勤元二十七年,忠正侯俞广铖清肃北地之乱时,坠马而亡。
次年,爱妻俞氏亡故。
命运以一种决然的姿态去逼迫他相信,黎国国运之变从不是无稽之谈,不过短短几年,他开拓的盛世之景只窥见一角便急速萎落。
登基二十七年,穆昭帝第一次正视辅帝阁,他开始频繁召见卫洮,初时是问他那些死去的人会去什么地方,后来便渐渐地畏惧死亡,求取长生之术。
向来不敬鬼神的人,乍一打开门阀,便一发不可收拾,穆昭帝只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一场梦,梦中轻飘飘的,颓靡无力,并没有什么好的,可至少没有一点痛苦。
直至后来,大梦初醒,穆昭帝幡然醒悟时,朝中大势已经皆在卫洮手中,包括自己这条半死不活的命,也攥在他的手中——穆昭帝经年服用的金丹已经将他的身子整个掏空,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皮囊。
可他还有赵珏,在他半梦半醒之时,这个孩子没有半分懈怠,他如期长成了自己寄予厚望的样子,意气风发之时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穆昭帝重新振作起来,他暗中盘算着朝中势力,分辨着哪些人还没有屈服于卫洮的权势之下,最终选择了梅家,期望以苍山之变的方式,重新大权归身,将一切都拨回原轨。
可他失败了,当他看着赵珏一脸焦急地冲进苍山行宫询问自己是否安康,他的背后还跟着卫洮时,穆昭帝生出了被命运嘲弄的深深无力感。
他仿佛看到了赵珏的未来,看到了黎国的未来。他和他呕心沥血培养的储君都会永生笼罩在辅帝阁的阴影之下,难以逃脱。
想要打破这个局面,唯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养一个对自己深恶痛绝的臣子,选一个未渉漩涡半分的皇子。
几乎只用一.夜,穆昭帝便下定了这个决心,他决定放弃自己一直宠爱的儿子,放弃他身边唯一的一点念想,亲手送赵珏踏上一条注定没有结果的争储之路。
这是他在位能做的最后一件事,还黎国一个没有被辅帝阁束缚的帝王,以期能有挣脱天命的一天,哪怕这是要以他的遗臭万年,以他亲儿的一生为代价。
他早已无路可走。
天际的归鸟突然急促高亢地鸣叫了一声,白秉臣往窗外看去。
消无声息的雪已经下了许久,盖住了枯萎的枝丫和青灰的天色。
白秉臣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细碎的雪花在他的瞳仁中倒映出一片苍茫,他轻声地给这位帝王送上最后的别语,“少日修仁政,垂年慕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