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情,先帝很有可能一直都知道。可他就像是一个旁观者,默认着白秉臣去做这些事情,不发一言,不动分毫。
白秉臣迟迟不肯告诉赵祯先帝驾崩前和自己说过什么,就是因为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明白先帝临死前的神情。
在他弥留之际,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叫唤着景王的乳名时,白秉臣封锁宫禁,独自一人去逼迫他立下传位圣旨时,那位帝王暂时清明的眸子中没有半点意外的神情。
他像是早就意料到进来的会是白秉臣一样,他没有愤怒、恼恨、斥责,痛骂,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目光注视着白秉臣一步步地走到他的床前跪下。
那深不见底的眸色中混着驳杂的情绪,释然、宽慰、自责、解脱,可唯独没有半点一个帝王被逼迫到绝境时该有的神情。
白秉臣甚至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是温和的,这样的错觉让他一直不解,直到此刻,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
与其说是白秉臣殚精竭力,替赵祯谋求到了这个皇位,不如说是先帝默认着扶持了这个自己一直忽视的皇子去和当时备受宠爱的景王相争。
这出兄弟阋墙的好戏,本就是先帝一手谋划的。
第114章 雪入甲
从镇北侯那里回去后,白秉臣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梅韶怕他再把自己关在屋中几日,不肯见人,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白秉臣才缓过神来,不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坐到了窗边的软塌上,愣愣地看着外头。
梅韶移过去,从后头抱住他,顺着他的视线也往外看去。
今日天低云散,阴沉沉的,灰蒙蒙的底色下,任凭再有格调的府中景致也褪色三分。
感受到背后传来的温热气息,白秉臣软了身子,依赖地窝在梅韶的怀中,垂了眸拨着他的手指玩。
梅韶顺势蹭了蹭他微冷的面颊,啄了一口,没有问什么。
还是白秉臣先开了口。
“先帝临死前,见他最后一面的是我。”白秉臣缓缓开口道:“我封锁了宫门,拦住了群臣,一个人进了他养病的寝殿。他病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地在喊景王的乳名。我跪在他床前很久,等他醒。他睁开的眼中一片平静,对我说了一句‘来了'。那个时候,我还是很有几分气性在的,就激了他一句,我说......”
.......
昔日叱咤风云的帝王瘦得脱了相,就那么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白秉臣心中涌上一丝快意,他筹谋多年,终于亲手将这个帝王推向绝境,现下晟亲王守着宫门,景王不可能踏入半步,这个至尊之位必定是赵祯的。
想到这里,白秉臣话中带了一丝嘲讽,“陛下听信谗言时,可曾想过有这么一天?”
穆昭帝虚弱地抬了一下眼皮,问道:“卫洮呢?”
“早在臣封锁宫门前,陛下心心念念的臣子便已经跑了。”
穆昭帝缓慢地转了下眼珠,看着跪着的白秉臣,轻声笑了一声,道:“你想要赵祯当这天下之主?”
“陛下现在别无选择。”
穆昭帝转过头去,定定地看着床上垂着的金穗子,眼神微微放空,喃喃道:“珏儿四岁上书房,史论国策皆由当代儒学大师亲授。七岁理政事,朕在书房批一天的折子,他就陪着朕看一天的折子。他的骑射是他的舅舅,忠肃大将军俞广铖手把手教的。无论是政事还是武艺他都要比赵祯好,可.......”
穆昭帝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恭敬地跪在地上的白秉臣,自嘲道:“朕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收敛了神色,问道:“你想要的圣旨就在朕的枕头下面。可朕还是想问,你是因为当年苍山一事,才一力辅佐赵祯的吗?”
“不过是臣子择主,陛下多虑了。”白秉臣避开了他的问话。
“朕记得你在翰林院中修过史,朕这一生,放在史书上又该如何着墨?”
“陛下少时登基,文修黎史,武定李氏,兴修水利,可称明君。”白秉臣面无表情地说着穆昭帝前半生的功绩,却略过他后头的荒唐事不提。
凭心而论,穆昭帝年轻时善修德政,常怀忧虑,着实能算得上是个明君。只是年岁渐长后,愈发痴迷长生,听信辅帝阁之言,宠幸卫洮,乱政苛臣,甚至于诛杀功臣,凡此种种,也是帝王之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