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言依言送去,见那幅地图上有几处山脉已经被梅韶做了标记,其中威虎山上头的标记最是特别。
梅韶半靠在椅背上,拆开信看了,冷笑一声,将信纸覆在自己的脸上,转而横躺在椅子上,指尖轻点膝盖,似是在想着些什么。
那信是威虎山的寨主林虎写给公子,追问公子陛下派来调查白秉臣死因的官员怎么还没有消息,上面还附着怎么把这件事引到梅韶身上的种种预想。
见梅韶不说话,褚言先开口请罪道:“是属下办事不利,不知林虎收了银子还会反咬一口,若不是今日截获信件,想必要误了庄主大事。”
“呵。”梅韶嗤笑一声,将盖在脸上的信纸拿下,起身放在烛火上,慢慢地把它送到火舌之中。
隔着火光,早把他方才眼中的一点柔和灭尽,他轻笑道:“这世间人皆为利来,皆为利往,林虎不把我放在眼里,不过是眼见着我给他的利没有那个人给他的多罢了。公子......鬼市之主,暗香阁的主人?”
“我原本以为暗香阁是为辅帝阁阁臣建立的密报组织,这么一看,他倒不是白秉臣的人了。”
在火舌快要燎到梅韶的指尖时,他利落地放了手,眼光垂在那一点灰烬上,目露嫌弃:“去查一下,那个公子是什么来头?”
褚言刚应声,就听见梅韶的声音再次落下:“还有,不用动不动地就请罪,白秉臣不是还没死吗?等他什么时候死了,再来论功论罪也不迟。”
一时间不知道梅韶这句话的意思,褚言有些不解,顺着他的话头道:“方知州的住处被他围得和铁桶似的,我们的人很难探进去,只是见门口小厮日日去药堂抓药来看,白秉臣应当是没死。”
“有了季蒲这个圣手在侧,想见阎王也难。”梅韶的话语一转,带了点狠厉,“早知他如此碍事,当初在揽味阁就该了结了他。”
褚言没再敢说话,他眼看着梅韶从画舫回来后,性情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放在从前,他虽也有阴晴不定的时候,可多半还是会压着自己的性子,现下看来,倒像是彻底纵了自己,做起事来也不管不顾起来。
梅韶也丝毫不在意褚言的沉默,他提起袖中匕首,点了点地图上的威虎山:“汛期将至,既然他那么喜欢靠着那湖,就让他淹了吧。用他一个山寨做我晋升之资,倒也不算委屈。”
“让人告诉方敏,别动用府兵围着他那个宅子了,里头的那位现在不管是生是死,在我眼里都和死了没什么分别,他要是想沧州安分,调动一半的人给我。”
褚言应声退下后,梅韶才重新坐下,他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腕间的绿檀佛珠,它就像是抑制着自己情绪的枷锁。
他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珠子,露出手腕上的疤痕来,浅浅的一道,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消磨,直至光滑如初。可梅韶知道,这道疤痕是谁赐给自己的,它早就深深地刻在心上,刻在每一个夜晚的旧梦里。
轻轻按压了一下疤痕,似是还能感受到当初的疼痛与无助。彼时他在诏狱中熬了一个多月,未曾吐露一字,就是心存着一点可笑的念想,想着只要从自己嘴里问不出什么,苍山的案子就不会定下。可就在他咬着牙撑到最后时刻时,却听见狱卒说,父亲他们已经极刑而死。
那种靠着一个念头支撑下去,以为前面就是亮光,却被突然掐灭的绝望,足以一瞬间击溃心房,他那时是真的想死,那些刑罚的痛似是在一瞬间涌了上来,裹挟着他要他去死。
万念俱灰就在一瞬。
是对白秉臣的恨,像快要溺死之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伸到他的面前,让他又抓住一个念头活了下来。
他恨着白秉臣,也恨着曾经欢喜过的自己。
他没法不去想白秉臣,他近乎执拗疯狂地去搜索记忆里白秉臣每一个表情神态,去责问当时的自己怎么没能看出他笑意下掩藏着的冰雪,怎么没能听出他哪句话的言中之意。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样的念想变成了一种执念,像是喂养他活下去的养料,他开始分不清最初的自己对白秉臣是不是有情,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会还有没有喜欢一个人的感受。
直到他们再次相见的那天,梅韶发现自己的心中除了恨还能涌动出别的情绪,那些让他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会牵扯着他,阻碍着他,甚至纵容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手放过他。
梅韶知道,来葬剑山庄求剑杀仇的人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们恨不得仇人立时死在面前才大快人心。
可他不一样,他每次动手杀白秉臣的时候,都能感受到自己心中有隐隐的施虐感。他想看白秉臣在自己手中挣扎不得,生死不能的样子,从他痛苦的表情中梅韶似是得到了极大的快慰。
梅韶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情感,可他知道,这样的感受在他们一次次的争锋相对中慢慢减弱,直到上次画舫,看着白秉臣窒息的样子,自己的心中竟若有所失。
就像是猫儿玩够了爪下的猎物,已经不耐烦到一个极点,只想一口咬破猎物的喉管,给这场嬉戏一个了断。
不知不觉间,梅韶已经把腕间的佛珠褪下,无意识在手中把玩,等到他反应过来,手指尖都已沾满了檀香,萦绕着他的鼻尖,缓缓地抚平他焦躁的情绪。
他没有再戴上佛珠,任由那道疤痕暴露在烛光下。
或许,下一次再遇见,他就能像那些求剑报仇的人一样,可以利落地斩断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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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而半月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