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育犹记得信州听说梁珩去了东闾里,说起那里贱籍杂居时,警惕又嫌弃的样子。万没想到信州自己的家就在东闾里。然而这却又在情理之中,信州在梁珩身边担的职位再高,也只得一个奴籍。
“参赞大人,”信州跪坐在沈育对面,开口,“您知道这世上,总共有几种人么?”
这时,眼前这位年近而立的青年,清秀的眉目变得成熟稳重起来。
沈育道:“请说。”
信州一笑:“这世上,有男人,有女人……”
他的目光穿过房门,看见坐地编织藤篓贩卖的父母,确认这个距离,不会让他们听见自己的声音——
“还有阉人。”
“我比殿下年纪大上一轮。年十二时,今上搜罗天下俊俏郎君,收入宫中,作为献给一个人的礼物。这个人,想必您已经了解了。这些少年郎,都只有十一二岁,是最好净身的年纪,这其中有我,也有仇千里。”
信州说到这里,叫沈育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与仇千里曾有过这样的联系。只是后来一个做了光鲜的朝官,一个做了受人唾弃的阉寺,境遇何止云泥之别,不知其中又有何种隐情。
“那时仇公已经手握南军,成为望都城实际的掌管者之一,陛下此举既是迎合他的喜好,也是为了在他身边送去自己的眼线。这样的心思,仇公自然也了然于胸,只是他不在乎,送给他的是玩物,不是人,小小玩物翻不出他手掌心,又能探听到什么隐秘?仇公偏好长相艳丽的男孩,这些人中,又以仇千里最能讨好他,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体面光鲜,仇千里什么都能忍受。至于我们这些笨拙的人,便被他转手送进刚有了小主子的储宫,什么眼线不眼线的,一律送到小太子身边,便都派不上用场了。
殿下那时尚在襁褓之中,最初照顾他的,是皇后身边的人。仇公派了我们去,全数替换,这样从皇帝到太子,身边都是他的手下了。沈参赞,或许您不能理解,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男人、女人,都是与自己不一样的人,尽管是陛下召集了我们,净身为宦侍后,我们的首领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同为阉人的仇公。
仇公常吩咐我们,皇权是唯一的庇佑,为了得到这份恩庇,宦侍要成为殿下最亲近的人。而愚蠢是左右一个人的关键,因此殿下最好少读书、不要读书,最好沉醉温柔乡,日日玩物丧志……”
沈育毫不惊讶,毋宁说,他早在踏入储宫的第一天,就察觉到了那里不同寻常的气氛。崔显、马贺、谢览,这些天下有名的文士,接二连三负气出走,不肯教授梁珩,也是储宫的宦侍背后捣鬼。
信州惨然一笑:“但是殿下秉性纯良,温柔的人是教不坏的。他具有天赋的同情心,哪怕面对犯错、逾矩的黄门侍,也从不打骂斥责,从来都是好言好语、平易近人。殿下待我……胜似亲兄长……我不能背叛殿下。仇公要得到有关殿下一举一动的情报,没有我,也有别人甘愿成为他的下属,谁不想跟着仇公飞黄腾达?”
“所以你成为了这个人?”沈育说,“为了在仇致远面前保护太子?你又在他面前,将殿下塑造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信州语气飘忽,面色不忍:“自然是胸无大志、见识短浅,唯有这样的人,才能让仇公安心。”
沈育仿佛被无形之手拧住心脏,顿时一阵心痛难忍,愤怒与酸涩汹涌而上,几乎喷出他的喉咙。
殿下……梁珩……
梁珩背书时认真的侧影,临摹他的字时专注的神情,一一浮现在他眼前。这样的人,却毫不知觉自己正背负着如此臭名。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沈育压抑着冰冷的怒火,质问信州。
信州道:“因为您撞见了我的秘密,而我不希望您告诉殿下。告诉他也没有用,我不想让他伤心。”
沈育冷冷笑起来:“你倒是对我有信心,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您只有两个选择,”信州很冷静,“相信我,让假象继续维持下去。告发我,换另一个人,把殿下辛勤向学,身边又有了亲信辅佐的真相,全盘告诉仇公。”
第27章 北寺狱
“碰巧发现了我,就该好好利用这件事。”
信州敛眉一笑。谦逊只是一张人皮,披得久了,终于露出那颗七窍玲珑心。
“拔掉明面上的钉子,让对手补上一颗自己无法掌握的暗棋,参赞大人,这可不是聪明人的选择。”
沈育不为所动道:“明棋也好,暗棋也罢,都不应该留在殿下身边。”
信州叹息道:“不应该留在殿下身边的,是您才对啊。天下四师前仆后继,仇公赶走一个又一个,也拦不住沈公成为殿下的老师。他最畏惧的,就是皇位交到一个耳聪目明的人手中。甚至为了达到玩弄当权者于鼓掌的目的,不惜舍弃殿下,另寻傀儡。殿下是我已决定终生侍奉的主子,我不愿看他被仇公斩落马下,宁可他一辈子做个快乐的颟顸之君。从这一点上讲,参赞大人,我也很看不惯您。”
日头升上中天,天光无差别地照耀进偏僻的东闾里。
茅草屋顶将光影切割分明,信州的神情隐藏在阴暗中,语气依然轻缓,对沈育说:“参赞大人不信任我,也情有可原。信任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只是株微不足道的野草,不敢劳烦参赞。然而打草只怕惊蛇,参赞大人一心为殿下祓除奸人,只怕惊扰了比毒蛇更阴险的仇公,反而陷殿下于危机。如此二者,唯有请参赞自行选择,区区在下,绝不多嘴。”
出了茅草房,明亮的日光晒在老夫妻身上,那皱褶难复的面孔,不知藏了多少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