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很难吗?”沈育觉得自己需要对梁珩的水平重新有个判断,“为孝十论,并非一定要写南亓孝子列传,只记录你与陛下平日的父子相处也未尝不可。”
孰料话说到这份上,梁珩还是咬笔杆,半晌说道:“孔圣说孝是无违,我想来想去,只有无违可以写。”
他不甚好意思地笑起来:“我父从不涉足储宫,每每我进王宫去,他都病得躺在榻上,咳嗽不停,看见我时咳得更厉害,黄门与疾医便蜂拥而上照料他,我只好退下。日常便是如此,想来想去,我也不知道写什么。”
他说完拿墨笔将纸页上仅有的几个字也涂黑,重写了“无违”二字,垂着头思考起来,叫沈育看不见他的神情。
第8章 凤阙台
父子相处或严厉或温馨,总在细节处藏真情。为孝十论从前沈育也写过,写的时候头疼不已,自觉也没多少父慈子孝可言,那时他还挨着沈矜的戒子鞭,隔三差五就得趴着睡觉,晾晾背上伤痕。
后来宋均提点他,讲到自己家里的情况。宋均还在郢川读书时,就十分向往汝阳四大学塾,奈何农家出身的父母思想守旧,认为读书能识字算账就行了,儿子总有一天还得回地里帮忙。
两代人为此闹得很不愉快,宋均自认为一腔宏图都被父母拘束了,曾经满怀怨念。然而后来他上汝阳求学,资费还是家中卖粮典当凑来的,他在学塾的每一天,想到家中二老为此节衣缩食、供他像供一尊菩萨,就备受鞭策而越发勤奋。
“先生每次敲打过你,半夜要偷偷来上药的,你睡得熟,想必是不知道。”
梁珩或许也是如此,沈育心想,他只是没看见,并非陛下不疼爱他。若非出于父子情谊,文神皇帝又怎会拿皇家颜面开玩笑,诏令四师为梁珩讲学,接二连三气走了崔显等人,还要请来沈矜。
连日来梁珩为了写孝论熬了不少夜,白天上课无精打采,常靠着沈育肩头就眯起眼睛睡昏过去。
沈矜用竹简敲一敲书案,梁珩惊醒不到半盏茶功夫,又歪在沈育身上。
“你回你自己位置去,”沈矜不满道,“别总让他靠着。”
沈育也无可奈何:“我一走他就歪地上了。”
梁珩睡梦中发出一声认同的哼哼。
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真给梁珩磨出一篇论述来,写了满满两大页麻纸,沈育改过后他再誊抄一遍,工工整整,无可挑剔。
“陛下何时考校功课?”多日过去,沈育等得不耐烦了。
梁珩也很茫然,他做准备的时候兴高采烈,浑然不觉这么多天以来文神皇帝是一次也没再提起过考校的事。
他们在清凉殿孙厢里贪凉,吃冰镇过的荔枝与脆李,果汁清甜爽利。经过一番课业合作后,梁珩显然把沈育划进了自己人的范畴。
信州跪坐在二人身边,将剥好的荔枝放进冰盘,敛眉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聊天。
“那可能是……”梁珩想来想去,“最近病情又加重了,没空管我吧?”
“你自己的父亲,病情如何你也不去探望?”沈育一皱眉,梁珩就有点瑟缩,辩解道:“无诏不得擅入宫闱!”
沈育道:“你是太子,不是臣下,皇帝是你的父亲,探望父亲病情还需要什么诏书?他不来就你,你不懂得去就他?把你的功课带到陛下寝殿去,念给他听。”
信州看了沈育一眼。
梁珩先是目瞪口呆,仔细一琢磨,竟觉得此主意十分不错,顿时眉开眼笑:“那你要陪我一起,若是父皇提问,答不出来时你可得救我。”
沈育满口答应,咬着李子,目光越过冰盘与总打量他的信州对上。这个惯来温顺的侍人眼中有某种隐晦的含义,那时沈育尚且不懂。
望都闾巷在北,王宫在南,储宫在王宫的更南边,风水上称为倒骑龙。此类格局历代都极为罕见,之所以这样建造,乃是因为国朝的先祖被塞外鸟夷人打退到涿水以南,偏安一隅,为了警醒子孙后代夺回故土,于是令王城坐南朝北,取名“望都”,是北望故都之意。
沈育从前只在书上读到过王宫章仪,记载其斑斓金碧、崒然峻峙的文赋诗句脍炙人口,章仪宫是南朝威严所在,时人莫不憧憬向往。
高宫室,大苑囿,琉璃瓦,白玉阶。楼阁廊庑绵延不绝,置身于宫道,左右视线皆为高墙所阻,身后是禁中护卫把手的宫门,身前是不知通向何处的石道。
梁珩带着沈育三绕两绕,彻底迷了路。
“半年前我来的时候,”梁珩稀里糊涂地走进死胡同,“这里还没有墙啊。”
他上一次进宫竟然是在半年前……沈育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