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城瞧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在殿前笑得前仰后合。
傅弈亭纵马从京北通州沿运河南下,一路繁花如锦,各州春色迷人,他却没什么心思欣赏,直到狂奔至扬州城西北郊,望见那熟悉的大明寺,他才怔怔勒马,回忆如海潮纷涌而至,那是他第一次来到扬州,却已是将一生情意都牵拴于此……
钟声再起,傅弈亭滚鞍下马,从山坡上缓缓走下,暗自想着,这次不请自来,定要给他一个惊喜。
他正幻想着见面后如何亲热,一抬眼却见运河旁已是立着几只银甲了,为首之人着窄袖靛青圆领锦袍,下摆纹绣的仙鹤似在纷飞,莲纹玉带勾勒出颀长身线,笑容较春光还要明丽,雳儿正立在他手臂之上,得意地看着自己的老主人。
“好啊!定是汤城这小子告的密!看我不好好收拾他!”傅弈亭嘴上骂着,却忍不住上前揽抱住那人腰肢,鼻内涌入一股熟悉的蕤兰香气,撩得他几乎沉醉,雳儿知趣地飞起,周遭吴军也都轻咳一声移开目光。
萧阁轻轻一笑将他推开,拉过踏夜的缰绳递给白颂安,又引着傅弈亭下到河岸去,那里已是备着一条乌篷船了,萧阁熟悉地解绳起橹,小船缓缓飘荡出去。
“身子已好利索了?”
“毒素已经被完全驱散,晨歌说没什么问题了。”傅弈亭舒展筋骨,深深吸了口河上飘渺的岚气,觉得周身舒爽痛快,“到底是哪味药可以根除此毒?”
萧阁只笑不语,抛了船橹,任小舟漂浮在水面,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朵花来递给他。
傅弈亭接过端详,此花共有七瓣,色泽洁白,其上纹理犹如藏地的冰川,“这是什么?好生奇异!”
“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东山上,你已见过它了。”萧阁无奈,伸指戳他新生浓发的鬓角儿,“你救那猎户的孙女,正是去采这个龙川花!”
噢!傅弈亭这才想起来那件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好奇道:“你是怎么寻到川西去的?”
萧阁不禁想到温峥,深叹口气,他根据温峥的提示,这些天在云滇已把整件事情摸了个水落石出。其实说到根儿上,都是那死亡之水惹的祸。多年前,郑迁之父郑猛与宋平从少林还俗之后,都做了傅峘亲卫左翼军,二人交情不错。后来,郑猛跟着主公执行敦煌任务,宋平则与另一只队伍前往云滇,两人自此分离开,也就是这一段时间里,傅峘与萧文周在莫阳发现了死亡之水,两人心知此事要遮蔽隐藏,在除掉地道里的禺知人之后,萧文周向朝廷请造莫阳佛寺,掩盖了死亡之水的入口……原本此事风平浪静,却不想被郑猛所窥探到。
郑猛当时把此事藏在心里,隐而不发,却在三年后离开傅峘的亲卫军,自己来到川西,娶了一个山匪大王的女儿,掌控了整个山上的势力,他又将老家豫地的媳妇抛弃,只将儿子郑迁带到山上来,排布着夺取死亡之水的计划。
傅峘何等敏锐之人,他其实早对郑猛有疑,自他离开便一直在暗中观察,因为在战场上,郑猛曾经救过自己一命,傅峘便一直没有将他封口,可眼见郑猛已开始行动,死亡之水的秘密即将泄露,为了天下安定,傅峘思量之下,带人攻上山区,放火烧毁了这座匪窝……郑迁,便是在这场大火中侥幸脱逃的人。
事发之后,宋平听闻此事,惊恐之下,也以假死之法脱了秦地军籍,回到家乡抚州,化名宋世义,自己创建了红巾军。
傅弈亭称帝之后,郑迁与他联络,诱他夺取酋云会的秘籍,为自己父亲报仇,但并未向他透露死亡之水的事,其实这已算不幸中的万幸,否则还会有更多的人卷入到这场风波之中。
“为撬开他的口,我对宋平用刑了。”萧阁叹道:“本想将他留到你过来的时候,让你亲自给青龙报仇,但他年纪大了,没有扛住,前些日子已死在狱中。”
“说到底三哥是为国而死……这次南下,我也是想去清凉峰瞧瞧他。”傅弈亭湿了眼眶,但他心里清楚,如果是他处在父亲的位置上,他也会这么处理。
“我与你一起……再去看看朱雀,酋云会现在重建的速度很快。”萧阁抚了抚他的脸颊,“把龙龙养大成人,青龙会欣慰的。”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眼前河道渐宽,两岸草木招飐、春柳依媚,水波潎洌潋滟,鸥鹭扑打嬉戏,两人心境开阔明朗起来,也都不自主回想到多年前在这条乌篷船上的情形。
萧阁笑道:“那年你来,兵荒马乱的,没招待成,这次带你好好转转。”
傅弈亭看向他的绝色容颜,认真说道:“早跟你说过,扬州风月,我已领教了。”
那人知他言中所指,不禁红了脸庞,眉目却舒展开来,嘴角微起笑靥,真个丰容玉肌、倾国倾城。
河畔书院隐隐遥遥传来诵词的童声,傅弈亭默默听着,那词倒真应和此间情形,他伸手与萧阁十指相扣,并肩立在舟头,乌篷随着水流荡漾远去,泊岸尽处的一轮红日迟迟不落,向整个华夏倾洒着万丈夕光。
“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2]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1]萧阁听到的马头琴曲是《嘎达梅林》by包朝克
[2]苏轼《江城子·墨云拖雨过西楼》
温峥的信在番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