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文武看在眼里,心都是往下沉。
不一会儿,一群部落少男少女手捧斗大银盘,鱼贯而入,将大块的羊腿牛肉分至百官桌上。
游牧民族炙肉不太讲究,是“三千里分麾下炙”的风格,讲究一个效率。今日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端上来的肉都还带着血腥,什么调料都没加,味道极不合中原人口味。
对面的草原汉子们赤手抓起肉块便是一阵大嚼,吃相动作极是粗鲁,看得本朝文武一阵作呕。
《礼记》里面讲究“毋嘬炙”,意思是即便是君子在席上不可大口撕咬烤肉。本朝烤肉大部分都是片成了薄片,烤后装在盘子里呈上来,用筷子夹食。然而现在这么大块的肉,手拿不合礼仪,用筷子又夹不起来,顿时所有人看着面前的肉都面露难色。
土馍忠首领目光一扫,对洪武帝嗤笑道:“看来大汗的臣子食不知味啊。怎么,嫌我们草原勇士猎的肉臭么?”
席间气氛顿时一僵。
本朝文武就算是心里嫌弃他们少数部族的人行为粗鲁,但也绝没有故意滋事的意思。但这土馍忠首领这句话一说,便是可以挑衅了。果见对面几个草原壮汉将手中大肉重重一放,望着对面的人,纷纷面露不快。
这下可是难办。若不吃,两方定然闹得极为尴尬;若吃,那便是输阵了。
就在双方胶着寂静之时,忽听席间一声轻轻的咳嗽。众人扭头,却见跪坐在洪武帝后方的一位年轻官员不知何时摸出来了一柄三寸长的匕首,却见他一手持箸,一手持刀,正从容而优雅地将一整块肉缓缓削成便于夹取的薄片。他姿容本就生得秀美,气态更是大器矜贵,一个切肉的动作被他做得别有一番风流潇洒韵味。
百官眼睛皆是一亮,有带匕首的已经纷纷开始效仿。
土馍忠首领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这小官员一看品级便不高,竟轻而易举破了他给洪武帝下的绊子,真是令人不快。
“大汗,这位是谁?”
洪武帝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良青,还不见过土馍忠的首领德力格尔汗。”
沈梒起身,从容一礼:“下官翰林院六品编修沈梒,见过德力格尔汗。谢大汗赐肉,下官食之甚美。”
土馍忠首领面露怒色,凉凉一笑道:“大汗,我曾以为□□的官员不是能驭烈马、开大弓的勇士,也该是堂堂丈夫。可这位沈编修,生得却比我们部落里的娘们还要好看。□□选官,真的是没人了么?”
一排草原壮汉配合着他们的首领纵声大笑,极尽鄙薄嘲讽。
沈梒不怒不愠,微笑着等他们的笑声低下去了些,才悠悠地道:“下官与我朝泱泱之悍将强兵相比,的确生得孱弱了些。然而下官五岁习字,八岁习诗,束发即知孔孟周礼,舞象便已状元及第。虽谈不上满腹经纶,但也通天文、晓地理,能算财户吏治,也懂水利耕种。大汗给我一把刀,我或许扛不动。但若有千人之旅,在我这文弱书生手中也堪大汗十万精兵!”
“咣当!”
土馍忠首领一脚踹翻了面前小几,指着沈梒勃然大怒:“狗屁小官!什么意思,是在威胁本汗么!”
沈梒扬唇一笑,抬袖长揖道:“下官不敢。只是口述实言罢了。”
“你——”
洪武帝居高治下,一直含笑旁观,此时方缓缓开口冲土馍忠首领笑道:“大汗息怒,我这臣子一向口尖舌利,大汗与他争论定是要吃亏的哈哈哈。”说罢又扭头冲沈梒斥道,“放肆!面对德力格尔汗也敢如此逞口舌之能!还不赔罪?”
沈梒立刻拜倒请罪。土馍忠首领犹自愤然,却又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悻悻坐下。首领旁边坐着一彪形壮汉,见自家首领吃了瘪,腾地起身指着沈梒用番语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东西。
沈梒不通番语,一挑眉正想请旁人翻译,却忽听席下有一人沉声道:“他说你只会说,不会做,当不得真英雄。他要与你挑战,争一争这草原上的荣誉。”
众人扭头一看,却见发声之人大步上前而来。他穿着白色骑装,腰系武生带,窄袖贴身的打扮趁得他肩宽腿长,阔步走来时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谢琻走至那彪形壮汉面前,仰头看着他冷冷一笑。在中原人中谢琻绝对是高挑个子,可站在这如肉山般的大汉面前还是矮了一头。然而他周身气势凌冽,目露凶光,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如出鞘的弯刀,挂着血痕。
“他已说过自己不持刀斗械,你找他做什么?”
“来。”谢琻冷冷笑着,活动了下脖子,冲他勾了勾手,“爷爷陪你玩玩。”
周遭众人皆是一惊,连坐上的洪武帝都皱了皱眉头。谢琻就算再悍勇,说到底也只是个文官,若这草原壮汉真的想挑衅,在场有的是擅刀枪样样精通的禁军,根本用不着他出场。
然而那草原壮汉已被他激怒,怒吼着迎战。谢琻冷笑,大步走至篝火前的开阔处,抬手一指不远处的沈梒用番语朗声道:“我亦是本朝一位小小文官,根本不是什么身经百战的士兵。但若连我都赢了你,你不禁要向我们□□文官道歉,还要向刚才被你羞辱过的那位大人磕头赔罪!”
众人不禁纷纷侧目看向沈梒。沈梒表面上平静如初,实际上桌几下的手却渐渐捏紧了膝头的衣服,心中暗骂谢琻胡来。